隻是,他的小姑娘這樣羸弱,肉眼可見生命力在她身上流逝,有些底線,卻變得微不足道。
鬱暖太累了,腦子裡又痛又空,沒有任何精力起身消磨多餘的時光,於是隻能請求皇帝,為她讀一些民間的話本子。
鬱暖蒼白著臉,躺在床上軟軟撒嬌道:“要那種,情節衝突又多又快,完全沒有邏輯,但是看完大快人心的話本子。”
她又補充一句:“最好是那種,有七大姑八大姨,每個人的想法都很奇怪極端,完全沒有尋常邏輯的。”
陛下看著她,沉默了。
鬱暖不愛看甚麼情情愛愛的話本子了,這個時代的愛情,往往也帶著些苛刻的禮教因素,故而在她看來還是有些不得勁的。
於是陛下捏著一卷話本子,一隻手握著她纖瘦的手腕,面色冷肅開始念:“王婆子都六十多了,仍妄想改嫁。她想要嫁給年僅三十,將將死了發妻的鳏夫縣太爺……”
皇帝念不下去了,然而鬱暖眼裡亮晶晶的,於是他頓了頓,還是平緩念道:“……縣太爺勾起一抹狷狂的笑意,挑起王婆子的下巴冷冷道:‘老太婆,憑你也配嫁給我?你的嫁妝可隻有十兩銀子!隔壁的張嬸娘可是有十一兩!’”
皇帝沉默了。
鬱暖扭著他的手臂虛弱催促:“然後呢?”
於是整整一下午,皇帝被自己的小嬌妻纏著,讀完了一整本《邪肆縣太爺與嬌俏老婆子》。
他雖面上沉穩平靜,但的確覺得,或許批上兩日兩夜的折子,都沒有讀這樣的話本子累。
鬱暖聽完之後,難得心滿意足的合衣躺下,蜷縮著身子開始睡覺。
她這幾日的食量都變得很小,全然用不下東西,若是給她猛塞,鬱暖就能連先頭好容易吃下去的一道吐出來。
皇宮裡的太醫和御膳房的掌勺,一道想了好些法子,都不曾讓她多吃幾口。
這不是腸胃的問題,是整個大腦中樞的事體,她的厭食情緒來的很極端,幾乎聞見味道,變條件反射的要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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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鬱暖能用下這麼些東西,也是因為肚裡的孩子。若非是孩子需要養分,她甚至甚麼都不願吃了,又何必勉強自己。
隔日鬱暖醒的很早。
不是因為她不困了,相反,由於艱難懷著身孕,她比誰都要困倦,隻是腦袋裡的鈍痛隱隱約約又更尖銳沉重。她連在睡夢裡頭,都難以得到安穩。
於是,她是被生生痛醒的。
這個點,比她平日裡醒的要早,但陛下應當是上朝去了。
她很難得在這段日子裡,也有了醒來不見他的時候。
鬱暖想要坐起身,卻發覺下腹有些微的疼痛。
並不明顯,但伴隨著輕微的抽搐收縮。
下頭仿佛有點濡湿了,她流了一點血。
這是一種,墜墜的感覺,仿佛裡頭裝了沉重的鉛塊,有什麼拉扯著她的血肉在往下,想要離開她的身體。
或許是這段日子,精神和身體上反復受創,所以,她肚裡的孩子有些受不住了。
因為母親已經無法供他日常所需的養分和休眠,所以他們的母子緣也快盡了。
鬱暖有些怔然。
她知道,孕婦的心情和精神狀態,也會影響良多,更遑論由於精神原因,她連最基本的飲食都無法保證,隻有每日強壓著幹嘔,用下的一盅參湯,還險險吊著她的生命。
而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之中,卻不代表她一無所察。
每日見到他,仿佛還是原本的樣子,但是鬱暖知曉,陛下同樣傾盡一切,想要治好她。
但這都是徒勞。
鬱暖太明白了。
因為她必須按照劇情走下去,那玩意在她腦中生了根,發出的芽纏繞在她的骨血腦髓中了,很快便要破開血肉長出來,長出一朵氤氲著深濃死氣的骷髏花。
鬱暖摸著尚且溫熱的腹部,眼中有些幹澀。
這段日子,她每日都會寫一張紙,每張紙上都有她想對孩子說的話。
聽上去很老套,但她隻能想到這些了。
每一年,他都能看到素未謀面的娘親,留給他的隻言片語,或許是玩笑著,或許是警告著某些道理。
或許在這個孩子終老回顧一生時,能在記憶裡,根據一張張的澄紙,拼湊出母親依稀的容顏。
鬱暖想過,可能寫到最後,她不能動筆了,那才會放手。
而她的孩子一定會長命百歲,代替她看遍春夏與秋冬。
但仍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夭折了,甚至連那第一張紙,都不能瞧見。
鬱暖繼續躺下後,卻睡得不沉,白日裡有人給她把脈,她也能隱隱聽聞,卻絲毫沒有力道起身。
“……陛下,娘娘的身子恐怕……藥材……滑胎之象……僅僅是……無可避免……”
不知從何時起,大腦的痛感麻痺了聽覺,使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的言語皆成了支離破碎的詞句。
但是鬱暖卻明晰到,太醫到底做了什麼。
她一點都不想向劇情妥協。
她很少恨什麼人,但現在,她的心情已然無法再寧靜下去。
極端的痛楚和絕望,讓她覺得渾身都緊繃而凝滯,仿佛是死去多時,又似是一具沒有生命的石雕。
讓她的孩子死掉,再逼著她苟延殘喘麼?
想要讓一個母親,去殺死她將要帶著祝福出生的孩子,再可恥的沾上胎兒的鮮血,苟且於人世間受盡千刀萬剐的折磨。
拖著可悲殘破的身軀,以吾子性命為價,到底有什麼意義?
鬱暖在睡夢中的眉頭,輕輕舒展開來,仿佛做了一個釋然有快意的夢。
待鬱暖再次醒來,已至黃昏。
皇帝這次沒有在書案處批奏折,隻是低垂著眉目,在她身邊。
鬱暖慢慢睜眼,眸中醞釀出柔弱的意味。
她對他輕輕道:“陛下。”
他握住她的手腕,鬱暖才軟綿綿開口:“我以前與您說過,我很喜歡您的佩劍。”
他說:“嗯。”
鬱暖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害怕。能把它交給我保管?”
她的眼中似含著秋水,盈盈欲滴,帶著天生的嬌意,乖的令人心折。
若是以往,他一定一口回絕,但是此時卻沉默了。
皇帝目光慢慢審視著小姑娘的面容,問道:“為何?”
鬱暖笑的很純淨爛漫,輕柔道:“因為,劍是兵中君子,更能闢邪,而那是您的劍,在我身邊的話,我會安心許多。”
她……連自殺都沒有力道,走不動路,敲不碎碗,但至少可以借著鋒利的劍刃,結果了自己。
她缜密想過,似乎借劍一觀,是個很唐突的做法,但卻是所有方法裡她最有可能成功的。
因為她沒有任何理由借匕首,無人服侍便走不動路,自缢無方,敲碎瓷碗一定會把人引來,而毒藥之流更不必想。咬舌自盡的死法並不切實際,因為她的咬合力沒有大到能直接殺死自己,舌頭斷裂一半,人卻死不了,既不痛快,也無意義。
隻有借劍,那是她很早之前便開口詢問過的,似乎像是作了鋪墊,看上去還有機會能圓滿。
他垂下眼睑,溫柔吻了她的手腕,定定看著她道:“朕答應你。”
“但你要乖一些。”他的語氣溫柔低沉,帶著令她不舍又心痒的寵溺。
鬱暖主動親吻了他修長的十指,在每個指節印上軟和的吻,有些留戀的蹭了蹭男人指骨分明的手背,對著他乖順點頭。
晨光微熹時,他離開上早朝。
男人穿著玄色帝王袞服離去前,鬱暖感受到唇畔的柔軟之感,還有額頭上,冕旒垂落下時冰涼的質感。
他是野心勃勃的皇帝,是手腕殘酷精準扼要的男主,是戚寒時,亦是她鍾愛至死的夫君。
待他離去,鬱暖過了好一會兒,才攢足力道,強撐著起身,捂著虛軟的小腹,隻覺得腿間一點點在墜疼。
她有些等不及了。
鬱暖的手臂都在發抖,兩手沉沉緊繃,方能把懸著的寶劍抱下。
她忽然湧出一些眼淚,抱著那柄劍鞘時,心底的柔和依戀湧進眼底。
這把劍樣式古樸,在劍柄處嵌有細潤的玉石,比普通的劍或許還長幾公分,雕刻著銘文和一條神龍。
聽聞,隻是男主年少時,命鑄劍世家岑氏打造。
劍名“六合”——意指天地四方。
那是少年天子的滿腔抱負,是為皇者的宏圖大志。
年少時的他,應當會握著劍由上而下緩緩擦拭,沉默想著國事,思慮年幼時的屈辱。
劍芒乍現,少年皇帝的雙眸對上薄而利的劍鋒,和屬於自己的,那雙冷銳冰寒雙眼。他散漫的輕笑,囂張又帶著久經世事的深算。
少年時代的戚寒時,雖拘束頗多,但那一顆心卻帶著天生的冷硬,與青澀澎湃的少年氣概。
做事時不必礙手礙腳,不用瞻前顧後的嬌養一個不久與世的小姑娘,不用給她柔聲念話本子,更不必因擔憂她何日消亡。
她真的不想讓自己的血,染上六合劍。
但仿佛也沒旁的法子了。
鬱暖的決心下的很快,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清明有力起來,拔出六合劍時,雙眼照上劍刃,她看見此時自己的眼裡滿含迷茫,那是帶著戾氣的蒙昧和決然。
任何人看了,都會以為鬱暖還在猶豫,猶豫是不是還眷戀人世。
殿前的帷幔輕輕拂動,又緩緩落下,仿佛甚麼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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