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沈世安成婚八載,他卻念念不忘珍之又重之的白月光。
他倦我、厭我,嫌我寡淡粗俗。
像煮粥、熬湯這樣的事,由我做來,是胸無大志隻知圍著灶爐打轉。
白月光洗手煮一碗湯羹,卻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後來我寫下和離書,沈世安卻千裡迢迢尋到江陵,向我討要一碗棗泥粥。
我微笑著告訴他:「江陵不產棗,多年不曾煮,我全然忘記如何做了。」
1
我在婚後第八年同沈世安和離了。
同沈世安提和離的時候,闔府上下都十分震驚。
我同沈世安不睦許久,所以他們倒也不是震驚於和離本身,隻是震驚我提和離的時機。
這一日風平浪靜,早上我慣常去向婆母請安,侍奉了她兩盞茶。中午去外面的鋪子裡,挑選並訂下五十盒糕點,預備在端陽節走親。甚至在午睡醒後,我看著屏風上的紋樣不喜歡,還親手重畫了一個花樣子。
每一件事都是為著以後的長長久久做打算,瞧不出半點不過了的樣子。
可是到了晚間,在已經沐浴完,準備睡下的時候,我湿著頭發尚來不及擦,就心平氣和同沈世安提了和離。
沒有一點徵兆。
在世人眼裡,我即便同沈世安和離,也該是在之前。
我有三次很合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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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在沈世安被貶至松山縣做書吏的時候。
微末小官,又在窮鄉僻壤。
我從青州陪著沈世安,千裡迢迢赴任,吃盡舟車勞頓的苦。
松山的蛾子有巴掌那麼大,翅膀上長著有兩隻眼睛的人面紋,覆在井邊層層疊疊,一隻桶扔下去再提上來,半桶水、半桶泥、外加被驚起的大蛾漂在水上,翅膀浮起一層熒白色的粉,惡心至極。
那時我恨天恨地,恨敵國的軍怎麼沒打到松山來,恨沈世安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做官,恨松山的太陽,恨松山的月落,恨山長水遠,我隻想遠方的爹娘。
唯獨一點,我沒想過和離回到青州去,重新快快活活地做我的徐家小姐。
第二次機會,是婆母抬了兩個丫頭給他做通房。
我同沈世安成婚的時候,算我低嫁,兩家曾經講好,他這一生不納妾。
但天底下的事情,哪有一成不變的。
那是我嫁給沈世安的第四年,四年無所出。無數大夫郎中瞧過,隻說我體寒,不易有孕。苦藥成堆成堆地灌下去,到最後,嗆出來的眼淚也難聞似黃連。
莫說沈世安不願意踏進我的屋子跟我同房,就連我自己每天醒來,聞見自己身上的味道,都覺得十分倒胃口。
那時沈世安已經從松山那陰涝涝的鬼地方爬出來了,他在奪嫡之爭中站對了隊,新帝登基,任命他做蘇州織造。
到這裡,沈家一脈也算又重新活過來,家族興盛在望,唯獨子嗣單薄。
婆母指了兩個丫頭給沈世安。
婆母找我說話,言辭懇切,幾度哽咽。
她說並非沈家今非昔比就要負昨日之諾,隻是子嗣一途,對家族實在太過重要。我公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沈家上面這一脈,隻他一個,如果再多有幾個兄弟幫扶,當初又何至於樹倒猢狲散。
婆母勸我,既做沈家婦,我同沈家,實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兩個通房,仔細論下來也不算納妾,世家大族的公子,幾乎人人都有的,到我這裡,ţũⁿ也不算頭一遭。
於是我便生生忍下來,默許他有了兩個通房。
第三次和離的機會,是沈世安把他多年不忘的白月光李慕遙迎進門。
李慕遙,李慕遙。
我同沈世安成婚八年。
就從旁人嘴裡認識這個姑娘八年。
那是八年以前,沈家老爺子還沒倒臺的時候。
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兩小無嫌猜。
命運對沈世安殘忍。在他們即將議親的時候,一朝家變,冷雨敲窗。
自是長夜漫,別離苦,夢中囈語,不思量,自難忘。
命運又對沈世安慈悲。他功成名就,青梅還是那個青梅,月光還是那束月光。
隻是兜兜轉轉,這回變成佳人遭難。
他調任回京,芙蓉樹下,青石橋上,碰見在後宅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李慕遙。
好像這麼些年悽風苦雨、百般磨煉,也隻是為了此時此刻,他權柄在握,能執十二骨的油紙傘,把心上人護得妥帖周全。
我知道沈世安愛慕李慕遙多年,所以他要迎她進門,我並沒有反對。
倘若反對也沒有什麼用,又何必要去反對?
畢竟我對沈世安,始終心存一點幻想。
我家在青州城內,也算是鼎鼎有名。徐家往上數三代,都是屠戶,手藝傳到我爹這裡,也靠著殺豬賣肉,養活我和我娘。
八九歲那年,我爹殺完豬,瞧見抱著大盆蹲在邊上接豬血的我,終於想起我是個姑娘家。
一個姑娘家大概沒有把豬按住再殺的力道。
倘若有了,想來太過生猛,日後也難嫁人。
我爹絕望地想,老徐家祖傳的手藝,傳到他這裡,大抵是要失傳。
絕望之餘,我爹又想,既然注定失傳,幹到他七老八十幹不動算失傳,幹到今天也算失傳。
既然早晚都要失傳,不如早些去尋新的門路。
於是我爹就改從商,先是下海跑船,等攢下銀錢,又回青州開下了一家酒樓。
等到沈家遭貶,一家落魄地來到青州,我家的「一品鮮」,已經是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
我從小跟在膀大腰圓的屠戶叔伯身後打轉,後來混跡酒樓,又見了多爛醉如泥的酒囊飯袋。
待看見一襲青衣氣質如松的沈世安,猶見仙人下凡。
即便他那身青衫,已經洗得發白。
那時偌大一個沈府,百年世家,窮得隻剩一塊牌匾。沈世安讀書之餘,就在我家「一品鮮」樓下支了個攤子,替人寫家書掙錢。
我天天去找他寫家書。
一塊碎銀遞過去,沈世安問我寫什麼,我笑盈盈說,寫給我相公。
「卿卿吾夫,見字如面,展信舒顏。
「成婚數載,恩愛如初。尤記當年初見,海棠樹下,『一品鮮』前。相公著青衫,肩頭一剪墨竹,吾一見傾心,恨不能以身化墨竹,常坐相公懷中。」
我順著沈世安肩上墨竹看上去,咽一咽口水,繼續說:「相公薄唇緊抿,紅如二月玫瑰;相公鼻上一點小痣,燦如暗夜星辰;相公鳳眼微掃,好似一池春水,春水悠悠,一浪再接一浪,浪到奴家心裡,便也發了大水。」
我越說,沈世安的臉就越黑。
待到那句「發了大水」,沈世安終於忍無可忍,把手中秋毫一撂,黑著臉道:「姑娘請自重。」
我就委屈地看著他,泫然欲泣。
「沈公子,奴家哪裡說錯了?要是有什麼不妥,還請公子代為潤色一二。」
「你分明是在說……在說……」
沈世安氣得直抖,連帶我,也怕得落下淚來。
帕子拭在眼角,我抽噎著道:「奴家分明是寫信給我相公,不曉得哪裡得罪了公子?咦,沈公子,你竟也穿了一身墨竹青衣,同我那俊俏相公一模一樣,可真是好巧,好巧。
「沈公子,你可是收過銀錢的,這一封家書還未寫完,你萬萬不許耍賴。」
再後來,沈世安便不再做我的生意。
他不做我的生意,我卻要做他的生意。
「一品鮮」是青州城最大的酒樓,米行、布行都要給我們徐家兩分薄面。
我就拿了米,扯上布,搖搖擺擺地挑著擔,去敲沈世安的窗。
「沈公子,你買米嗎?」
他說不買。
我又問:「公子,你買布嗎?」
他說不買。
我就笑著問:「買米買布送娘子,公子,你買娘子嗎?」
沈世安不開窗了,倒是隔壁探出一個頭來。
王家的二虎頭子說他要買。
我笑嘻嘻用扁擔去拍他伸出來的頭:「你要買呀?老娘不賣!美不死你這個王八蛋!」
看到這裡你或許要說我言語粗鄙。
這事得怪我爹。
我爹頭幾年殺豬殺得虎虎生威,後面忙著開酒樓,又掉進錢眼裡,等他回過神來,想起來給我請個先生,計劃把我打造成個大家閨秀,已然晚了。
我識了字,也習得文章,但捧著大盆接豬血的歲月已經狠狠沉澱在我的骨血裡。
是以,後來即便成婚,沈世安心裡,也一直對我頗為嫌棄。
我在外面胡天胡地追沈世安,我爹卻看不上他。沈家是被貶到青州來的,誰也不曉得上頭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的。
我爹懂,我爹的對家更懂。
我爹隻我一個女兒,我如果嫁個不靠譜的,以後徐家就算絕戶。
於是月黑風高夜,我被人打暈,沈世安也被人打暈。
再醒來時,我的鴛鴦肚兜,還掛在沈世安腰上。
百口莫辯。
我失了清白,還是同沈世安一起失的。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這叫什麼事兒?
後來我同沈世安成婚,沈家家貧,連聘禮也拿不出,我瞧著我爹一張圓臉已然氣成豬肝色,唯有好聲好氣地勸我爹。
「你想沈世安,那是什麼人啊!
「一手好字,一肚子文章,風姿綽約。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池中物?權當押寶,說不定二十年後,『一品鮮』開遍上京城。」
我壓中了沈世安。
卻沒有暖化他那一顆心。
如今想來,這一樁婚,他不願意,我家不願意,隻我一個人願意。
真正的剃頭挑子一頭熱。
有這樣的開頭,我們又怎麼會善終?
沈世安同我成婚,全是被人算計的緣故。雖然不是我算計的他,卻是先有我喜歡他的這個因,後面才有喜結連理的果。
我一直對他心懷愧疚。
成婚這麼些年,他對我頗為冷淡,我始終笑臉相迎。若說有什麼委屈,睡一覺醒來,也就過去了。
我總是想著,我欠他的。
或許再忍忍就能過去,或許再等等就會變好。
村頭的大嬸跟我說:「隻要把自己活成男人的習慣,就算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也是他離不開你,不是你離不開他。」
我這樣想,我也是這樣做的。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兜兜轉轉,還是隻有我一個人,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同沈世安提和離那天,原是風平浪靜。
我去小廚房燉好一鍋棗泥粥,路過沈世安的書房,碰巧看見李慕遙在裡頭。
她給他做了一疊桃花酥。
沈世安誇她手巧。
遙想當年,李慕遙被家裡寵得不像話,一粒花生也不願意自己剝,如今嫁作人婦,卻變得賢良,知道體貼人。
我聽了一耳朵牆角,回去沐浴時,又想起一件小事。
那時沈世安鬱鬱不得志,又被松山縣丞百般刁難,我看他日漸消瘦,變著法子上樹掏鳥蛋。
我摔得滿身淤青,隻為把他喂得白白胖胖。
我同村裡的嬸子嘮嗑,聽了滿肚子趣事,想回來博他一笑。
他吃著鳥蛋,皺眉說我:「明明也是讀過書的人,怎的隻知道圍著灶爐打轉,想那村頭婦人,粗俗不堪,我該自尊自愛,少與她們來往。」
明明我和李慕遙都是做飯。
所謂誅心。
並非你是白玫瑰,夫君卻愛上南轅北轍一簇石榴紅。
而是你的夫君尋回一枝沾春露的山茶。
你們九成相似,做相同的事,夫君卻要她不要你,明晃晃地偏愛。
是謂誅心。
於是我連頭發也來不及擦,尋到沈世安,當著他的面寫下一封和離書。
我同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沈世安,這麼些年,我真是把你喂得太飽了。」
2
沈世安為官多年,極為愛惜羽毛。
他輕易不肯休糟糠之妻,如今我自請下堂,成婚多年,總算有一件事情,兩個人能說到一處去。
隻是沒有想到,我同沈世安和離,最難過的竟是他的兩門通房。
一個叫菊青,另一個叫蘭香,都哭得聲淚俱下。
她們說:「恐怕再找不到這樣能容人的主母,隻恨有兒女掛身,不然,定要與妙妙姐姐同去。」
我哈哈幹笑兩聲:「你們不要這樣諷我,其實我最不能容人。」
徐家富庶,當年帶來嫁妝豐厚。
其中兩套頭面最好,翡翠那套留給菊青,寶石那套留給蘭香。
剩下的,連夜收拾打點,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帶著三駕馬車離開沈家。
我拖家帶口來,又孤零零一個人走。
城門在身後化成一個小黑點,馬蹄濺起黃沙,風沙迷眼,將將揉了兩下,就連小黑點也再瞧不見。
青州城,青州城,一別數年,一品鮮還是那個一品鮮,樓下卻早已沒了擺攤寫家書的少年。
阿爹黑黑胖胖,挺著西瓜肚,抱著一盒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豆糖,早早守在樓前。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早就給你說過,那沈世安不是良人,如今回來便好。」
他一路摟著我上了二樓,推開一扇小窗,獻寶似的,咋咋呼呼道:「看!你爹給你打下的江山。」
抬眼看去,行道上人流如織,三五頑童正在打鬧,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胭脂鋪裡的栀子香順著風鑽得人鼻痒。
老爹一臉期待地問:「怎麼樣?」
「很熱鬧。」
「還有呢?」
「……很有煙火氣?」
阿爹在我頭上重重一拍。
「傻姑娘,這條街都是我們老徐家的!你爹養你一輩子!」
我:「?」
遙想當年初嫁時,我曾勸慰我爹,說嫁得沈世安,一品鮮要開遍上京城。
後來沈世安權柄在握,想巴結他的人太多,隻愁找不到門路。為著避嫌,開酒樓的事隻得作罷,
想不到阿爹不聲不響,居然已經掙下一條街。
感動之餘,我又有一些難過。
一品鮮終究沒有開到上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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