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卻還是服軟,把手伸了出去。
他當真是被造物主偏愛的,連手都生得分外好看。
五指修長,骨節分明,白皙的皮膚在陽光映照下,如同冷玉。
宋新予握住了這隻手,借力從牆上一步跨下,然後踉跄幾步,跌進了楚桉懷裡。
那是個神似相擁的姿勢,不過隻維持一瞬。
楚桉很快輕推了她一把,又後退一步,說:「行了,趕緊滾開。」
接著,他好像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
抬眸,挑眉,問:「都看見了?」
我誠實地點頭:「我又不瞎。」
午間陽光熾烈,精致俊美的少年逆光而立,聞言,朝我勾起了唇角。
眼底卻並無半絲笑意。
「那千萬別說出去哦。」
他既溫柔,又惡劣地開口:「但凡有第四個人知道,我都算你頭上。」
我看著他,老實點了點頭:「我知道。」
然後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一個很可悲的事實:他不認識我了。
不過是陌路之人,數年以前,一場微不足道的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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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念念不忘的,隻有我而已。
14
晚上放學,一輛黑色卡宴停在學校後門。
楚桉正要邁步上車,卻又忽然停止了動作。
回過身,擰眉,看著我。
「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沒有跟著你,」我朝著那車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這也是來接我的。」
他挑起了半邊長眉,鳳眸疏離地打量我片刻,問:「時雨?」
「對。」
「楚詢跟我提過你,」他頷首,「上車吧。」
車輛起步,駛上開闊的公路。
我從未覺得車內的環境如此逼仄。
連往日原本已經無比熟悉的車載香水的味道,如今都讓我覺得無所適從。
開出去十來分鍾,倒是楚桉先開了口。
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長睫染著車窗外接連閃過的流光,問我:「你怎麼不說話啊?」
因為——
「沒什麼好說的。」
我應了他一聲,眼睛繼續盯著面前的古詩詞。
那都是高考默寫測試範圍內的古詩詞。
其實早就會背了。
但如果不做點什麼的話,時間會流逝得更慢。
我不再言語,視線掃過紙頁上,李商隱的《錦瑟》。
流連於全詩最末尾「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那兩句上時,楚桉忽然傾身靠了過來。
冷冷沉沉的檀木香氣頃刻間縈繞於我身周。
目光飄移輾轉,從書本上離開,又都全落到他身上。
車內暗光為他精致的側顏輪廓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線。
我捏著書頁一角的手暗自收緊。
氛圍昏暗曖昧,隨著燈光升騰轉化,漸至旖旎。
隻是他本人卻並不怎麼溫暖。
垂眸片刻,見我專注半晌的,不過是一頁頁古詩詞。
於是又坐回去,嗤了一聲:
「無趣。」
15
我從來不會太去強求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因為強求也得不到。
再怎麼努力,也都不過是做無用功。
小時候獨自走在大街上,不會眼饞櫥窗裡的漂亮裙子。
現在長大了,明白我和楚桉之間相隔天塹,所以也很快就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隻要保持距離,好好上學,從此便可相安無事。
等以後離開楚家,我和他就再無瓜葛。
但很快我就發現,現實永遠不會按照我設想的來。
或許命運之神早已俯身,於我和他之間,系下絲線一縷。
16
楚桉回來以後,家裡的氣氛變得很奇怪。
大家不僅說話不敢大聲,連喘氣都變得謹慎了。
再加之楚父和楚詢原本也都不是很愛說話的性格。
在這樣沉悶壓抑的地方待久了,我總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都不太正常。
楚桉雖然囂張散漫,渾身尖刺,但總也還沒有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
可惜人在屋檐下,即便心有疑慮,我也不敢多問。隻是過一天算一天。
楚家那輛黑色的卡宴原本是接送我和楚桉上下學用,但我有意要和他保持距離,所以沒過多久,就主動提出要每日自己往返。
不過是個再微末不過的要求,楚父沒有表示拒絕。
17
順風順水的日子並沒有過上太久。
十月上,放學,我走出校門,被人從後面一把捂住眼睛,拖進了偏巷裡。
後腦勺猛地撞上牆壁,眼前霎時空白一瞬。
有黏稠又帶著血腥氣的液體滑落,耳邊嗡鳴不止。
好半晌時間,堪堪扶牆站穩。
我埋著頭緩神,面前傳來粗啞難聽且帶著調笑的聲音。
「你現在,日子過得挺滋潤啊,時雨。」
那聲音……實在太熟悉了。
我抬起眼睛,看到那張猙獰的臉。
是王嶽。
養父母家裡有很多孩子,他也是其中一個。
他們入獄以後,他便也跟著沒了音訊。
可今天卻又出現在這裡。
「來找我做什麼?」
「做什麼?」那人臉上露出直晃晃的嘲諷,下一刻,伸手死死鉗住了我的下颌,俯身湊近,逼我同他對視。
「攀上了高枝,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陰溝裡爬出來的人,不會白撿了個便宜被豪門收養,就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吧?」
他眼裡燃燒的妒意太過明顯。
我笑了笑:「怎麼,自己爬不出來,還不允許我過好日子了?」
「你憑什麼?」
他語調忽然拔高,面目變得愈加猙獰起來。
「你憑什麼啊……時雨。」
「大家都是一個地方長大的人,你就應該跟我一起爛在地裡。」
說話間,他手上動作改換,手由下颌移到我發頂,隨即猛地發力,一把攥住我的頭發往牆上一下接一下地狠撞。
鑽心的疼痛瞬間爬遍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
我面前就是一個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瘋子。
我毫不懷疑,如果任由他這樣下去,我今夜會死在這,死在這條巷子裡。
可是力氣和意識都在逐漸流失,眼前事物也越來越不清明。
我連開口呼救都快要做不到了,何況這四周也根本沒有路人經過。
不。
就算有又怎麼樣……
他會來救我嗎?
能救得了我嗎?
那瘋子的罵聲入耳,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噪音。
眼皮越來越沉重,原本灼人的疼痛也在消散。
隻是可惜。
我這一生,還沒有過過一天真正能稱得上快樂的日子。
意識徹底墜入黑暗的前一刻,蒙蒙眬眬間,我瞧見小巷巷口,略有光明處,似乎走來一個人影。
是錯覺吧。
都這時候了,我還在妄想有人能拉我一把。
18
我是被汽車鳴笛的聲音驚醒的。
醒來的時候,我還在那條昏暗的巷子裡。
身側躺著王嶽,他腦門上有血跡,看起來像是被打暈過去了。
視線前移。
少年眉心微蹙,正闔眼靠坐在牆邊,單手搭在膝蓋上。
之前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錯覺。
此刻巷子裡燈光昏暗,瞧不清他到底是何情況,心下不免擔憂。
我忍著頭上劇烈的疼痛,繞開王嶽,往少年那邊靠了靠,試著叫他:
「楚桉?」
「嗯。」
還有意識就好。
我松了口氣。
「怎麼……」我看了眼王嶽,「怎麼不報警啊?」
「沒力氣說話。」他仍舊閉著眼睛。
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手機也沒電了。」
那完了,心猛地一沉。
我今天出門壓根就沒帶手機。
「那我們先出去找人幫忙?」
楚桉聲音聽著有氣無力,大概是剛才受了什麼傷。
我不敢擅動,隻能先試探著出主意。
那頭卻久久無人應答。
我勉力站起來,走到他身前蹲下,輕輕搖搖他的袖子,又叫了他一聲。
他長睫顫了顫,終於緩緩睜眼。
「你沒事吧?」我問他。
「有事。」聲音低啞。
此時恰好有車亮著燈開過巷口。
明亮的光線滑過一瞬,我總算看清,楚桉此刻臉色慘白如紙,額上沁著一層冷汗。
視線再往下,我看見他的手腕處,血流如注。
像被火燎到一般,我收回了手,顫抖著聲音,問:「你怎麼了?」
「我現在沒力氣站起來,」他又閉上了眼睛,「你自己出去找人過來幫忙。」
「注意安全。」
我生來一無所有,且一直一無所有。
這還是頭一遭,我竟然感受到一種即將失去的感覺。
不敢再耽擱,我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巷口。
19
醫院裡,慘白光線通透徹亮。
我坐在手術室門口,不敢抬頭看楚詢陰沉的臉色。
更不敢抬頭,看見顯示屏上「搶救中」那三個殘忍的大字。
楚桉有先天性心髒病,沒有人告訴過我。
愧疚且後悔,忐忑不安地枯坐了整整一夜。
東方將要吐白時,手術室的門終於緩緩打開,醫生邁步而出。
萬幸,是好消息。
昨夜匆匆趕到醫院的楚家人,此刻應該沒有一個願意看見我。
見楚桉沒事了,我便也識趣地離開。
走出醫院大樓那一刻,抬眼,碧空如洗,天晴得不像話。
大概是這好天氣給了我錯覺。
我那時竟真的覺得,這不過是場有驚無險的小插曲而已。
我那會兒尚不明白。
麻繩總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後來萬般苦難,這不過隻是開始。
20
養父養母入獄以後,我以為自己已經從過往中抽身,可以重新開始了。
但總有些從前的「故人」,他們還記掛著我。
如同深淵裡爬出的厲鬼一般,張牙舞爪,肆意叫囂著,要把我從這人世間,再拖回深淵裡去。
那天以後,無論上學放學,楚父都安排了專人接送我。
周末,假期,沒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時,我甚至從不出門。
可是,沒用的。
那些人,他們如影隨形,根本擺脫不得。
周日,學校美術課有活動,由一個老師帶著全班外出採風。
走在大街上,隔著喧囂人群,我不過回頭匆匆一瞥,便恰好與王嶽對上視線。
他站在對街,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我,像荒野上飢餓的狼盯上了獵物。
我像被釘在了原地一般,腳下步子一步都邁不動,視線竟也一時沒有移開。
許久之後,王嶽挑釁地,滿懷惡意地張口,朝我做了一個口型。
「等著。」
後背瞬間爬滿悚然的寒意。
21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感覺自己被人盯著。
但是最近,這種感覺忽然之間消失了。
我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這天上午,風和日麗,平平無奇,但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都很怪異。
莫名其妙且一頭霧水地上了一上午課,早四課間,終於有人提醒我看一眼學校論壇。
趁著午休時間,我摸到學校的天臺上。
高處不勝寒,古人誠不我欺。
我把校服拉鏈又往上拉了拉,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手機。
市一中的校園論壇上,無數有關於我的帖子刷新得飛快。
高二十九班的時雨。
是個有人生沒人養,自小被父母遺棄的孤兒。
跟著一個犯罪團伙長大,髒事兒幹過不少。
能被帶回楚家,是因為——她把自己,「獻祭」給了楚桉的父親。
流言四起,真假互摻,假的居多。
越說越離譜,越扯越無稽。
可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積非成是。
那些關於我的陰暗過往,我竭力隱藏在心底的舊瘡疤,就這麼,連帶著惡心人的構陷和無憑無據的汙蔑一起,被毫無預兆地公之於眾。
我徹底淪為了一個談資,一個笑話。
天臺風大,刮得人腦子都不太清醒。
手機還在一條接一條地不停彈出新消息,提示音擾得人心煩,刺耳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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