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頓,他定定看著她,語氣愈發嚴肅:“但孤也盼著你能快些適應太子妃這個身份,莊重成熟些,莫要再因些許小事生出嫌隙,徒增不必要的煩憂,你可明白?”
他的神情認真而鄭重,說出的話聽起來也句句在理。
可明婳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至於哪裡不對,也沒等她想出來,裴璉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哭得一身汗,先去沐浴罷。”
明婳唇瓣翕動兩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稀裡糊塗地去偏殿沐浴了。
採雁伺候她洗漱時,看到她紅紅的眼睛和微腫的唇,還嚇了一跳:“殿下欺負主子了?”
明婳說不上來,她覺得他有在欺負她,可真要列舉出是如何欺負,又不知從何說起。
總之心裡像是壓了塊石頭,沉甸甸,悶得慌。
這種鬱壘之氣一直伴隨到入睡。
昏暗阒靜的床帷間,裴璉從後攬住她,她翻了個身,用胳膊肘抵開。
男人颀長身軀一頓,他低聲問:“怎麼了?”
明婳垂著腦袋,想了想,還是小聲道:“我沒錯。”
裴璉:“……”
明婳道:“是你把人想的太壞了,那位魏郎君與我萍水相逢,甚至在那日之前連我的面都沒見過,何必折騰那麼一出特地來堵我?還有那飛蟲,是,的確是有些逾矩,可他也是情急之下的好心,如何到你嘴裡就成了居心叵測。”
直到如今,她仍舊寧願相信個外男,也不願信他?
裴璉壓下胸間那股莫名翻騰的悶意,沉聲道,“一個登徒子,值得你這般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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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哪裡就登徒子了?你怎的以貌取人。”
明婳抬手將那隻搭在腰間的大掌拉開,暗暗咕哝,明明他自己才是登徒子,說不過她,就堵她的嘴,何其無賴。
見她推開,裴璉也懶得再與她爭辯這些,將手收回,回身躺平,不再多言。
明婳見他躺了回去,等了一會兒也毫無動靜,長睫不禁垂下。
她在期待什麼呢。
期待他會認錯,還是期待他會來哄她?
別傻了。
他這樣恪守規矩禮數之人,如何會覺得他有錯呢。
腦海中忽又浮現沐浴前他說的那番話。
她意識到是哪兒不對了。
他提到榮辱與共,提到會對她負責,會給她尊榮無憂,唯獨沒有提到,他會喜歡她、愛她。
明婳回過頭,朝身邊那道黑乎乎的身影看了眼。
難道真的像姐姐說的那樣,他是塊沒有心的木頭麼?
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明婳又翻身躺了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兩個月還未到……
實在不行,便和哥哥姐姐一起回北庭。
折騰一天,她也累了,闔上雙眸很快就睡了過去。
床榻外側的裴璉聽到那輕輕響起的呼吸聲,睜開了眼,偏頭看去。
默了片刻,他抬手替她掖了下被角,也重新閉上眼。
-
翌日,明婳醒來時,身邊照常沒了人影。
福慶公公卻送來了一個大箱子。
打開一看,裡頭整整齊齊擺放著好些字帖、兩方上好的徽墨、一方銀鎏金簪花暖砚盒、幾刀上好的澄心箋紙、大小各兩隻的紫檀木雕花狼毫筆,除此之外,還有好幾幅價值不菲的名家字畫,像是六朝三大家的《寒汀落雁圖》、《豐年瑞雪圖》、《四季花鳥圖》、《寒林平野圖》,還有《名姬帖》、《衛氏和南帖》。
這一大箱東西,隨便拎出一樣,都能算得上一封厚禮,他倒好,直接送來了一箱?
明婳蹙眉,他莫不是被什麼髒東西上身了?
福慶見太子妃每拆一副畫卷,便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不禁笑道:“太子妃,這些都是殿下特地吩咐奴才去私庫裡給您尋出來的。太子知曉您喜歡文墨字畫,便叫奴才統統都給您送來,好叫您闲時也能品字鑑畫,以作消遣。”
明婳拿著那幅《寒林平野圖》看了又看,的確是價值萬金的真跡,心緒一時更復雜:“這些真的是他叫你送來的?”
“這豈能有假?”福慶道:“若非殿下吩咐,奴才哪有膽子碰這些寶貝。萬一磕著碰著,奴才長八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見明婳不說話,福慶隻當她太高興了,畢竟這一箱子實在過於貴重。
“太子殿下雖寡言少語,可他心裡卻是惦記著太子妃的呢。”福慶躬身笑道。
明婳更恍惚了。
他心裡惦記她?
她怎麼……不太信呢。
無論怎樣,禮物送到,福慶領了份賞錢,先行告退。
採月和採雁立刻圍了上來,看著箱子裡那堆珍品,嘖聲感慨:“太子殿下可真闊綽,一出手便是一箱名家字畫!”
明婳坐在桌邊,也被這大手筆弄得有些懵。
難道這是他們皇室送禮的習慣?
上回皇後娘娘賞賜東西,也是按箱送。
恍惚了好一陣,明婳抬臉吩咐:“你們看著整理吧。”
稍頓,又道:“徽墨、澄心箋紙和那個砚臺都拿出來,擺書桌上。”
既然他都送來了,她不用白不用。
權當做是他昨日氣哭她的賠禮好了。
-
裴璉近日忙著整頓御史臺之事,焚膏繼晷,朝乾夕惕。
這日又是忙到深夜才撂下墨筆,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
餘光瞥見書閣斜側掛著的那幅墨荷圖,才記起早上吩咐之事。
白日福慶來復命時,他正要出宮,遂也沒多問,騎馬便走。
現下再想起,裴璉召來福慶:“太子妃收到字畫有何反應?”
福慶還以為太子把這件事忘了呢,忙道:“太子妃收到字畫高興壞了,拿著畫看得眼睛眨都不眨,愛不釋手呢。”
裴璉點點頭:“嗯。”
福慶垂下腦袋,剛要退到一旁,裴璉忽的乜他:“沒了?”
福慶微怔,努力回想了下:“太子妃……太子妃還說,多謝殿下。”
其實這句“多謝殿下”並非太子妃說的,太子妃一直坐在桌邊發呆,還是她的婢子代為謝恩。
“太子妃定然是太歡喜了,歡喜到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了。”福慶堆著笑道。
裴璉斂眸不語。
他送那些,是想叫她有些事做。
多練練字,賞賞畫,精力放在這些事上,也能少想些毫無意義的情情愛愛。
何況她在作畫方面有天賦,便多學多練,免得辜負大好天資。
一陣長久靜謐後,福慶小心提醒:“殿下,夜已深了,可要安置?”
想到昨夜睡到半程,她迷迷糊糊纏到他懷裡,撩得一身燥,她自個兒倒是睡得香。
裴璉吩咐道,“備水罷。”
這意思,便是要留在紫霄殿住了。
福慶抱著拂塵退下,心裡兀自奇怪。
原以為白日送了一堆厚禮過去,殿下夜裡會去瑤光殿歇的呢。
瑤光殿裡,明婳躺在床上也覺得奇怪。
他今夜是不來了麼?
本來還想問問他突然送來那一堆是什麼意思,若真是賠罪,那她看在那些珍貴字畫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原諒他。
但他沒來……
唉,算了。
明婳扯過被子蒙住臉,不想他了,睡覺!
接下來的幾日,裴璉愈發忙碌,早出晚歸,日不暇給,東宮裡簡直瞧不見他的人影。
明婳一開始還能忍著不去打聽,後來還是沒忍住,派人去打聽了,方知他這陣子在忙御史臺改制之事,每日孜孜矻矻,有時甚至連吃飯也顧不上。
“主子,您若想見殿下,不如送些湯水點心過去?”採月建議。
“誰說我想見他了。”明婳眼神飄忽:“我才不想……”
採月和採雁對視一眼,皆看出她的口是心非。
隻是主子似乎還在為先前那事生氣,她們作為家生奴婢,自也是站在明婳這邊的。
但她們也知,夫妻若想長長久久、和和美美,一直這樣互不相見,便是再深厚的感情也會淡去,遑論太子和自家主子並無什麼感情可言。
採月和採雁私下裡道:“再過兩日吧,過兩日再勸勸看。”
到在她們勸導之前,明娓先遞牌子入了宮。
在府中休養了近十日,她眼上那團烏青總算消了。
這不一能出門,她立刻就進宮來尋妹妹。
明婳見著她自然也是無限歡喜,婢子們一端上茶水糕餅,姐妹倆就掩上門說悄悄話。
“姐姐,你那日到底是怎麼回事,怎的就被人打了呢。”
“可別提了!”明娓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才與明婳道:“我本打算去平康坊長長見識,卻看到一老鸨拿鞭子在抽個小姑娘,我一時沒忍住出手阻攔,反被他們一伙人追著滿樓跑……”
她當時一路狂跑,誤打誤撞跑進一座較為偏僻的院落,翻進窗戶,躲上了床。
“我以為床上沒人的,畢竟那會兒日頭剛落,正是平康坊開張做生意的時辰,娘子們應當都去前頭了。哪知一掀簾子躲上去,床上卻躺著個人……”
明娓稍頓,壓低了聲音:“是個很漂亮的男人,也不知是病了,還是怎麼著,總之臉色雪白雪白的。”
明婳倒吸一口涼氣:“姐姐你跑男人床上去了?”
“你小點聲!”明娓瞪她一眼,自己的臉卻也有些紅,咳了聲:“我估摸著他是個男寵面首之流吧,反正長得挺好看的。他見我出現,以為我是歹人,直接給了我一拳……”
事實上,是她急急忙忙躲進床裡時,一個不慎,絆倒了。
雙手不偏不倚撐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那種男寵面首,以色侍人的玩意兒,睡個覺也不好好穿衣服,袒胸露腹的……
怎麼說呢,反正也算得上她“輕薄”了他,加之她那時做一副男裝打扮,那漂亮男寵大抵以為她是個好龍陽的客人,抬手就來了一拳。
挺疼。
但正如謝明霽說的,活該。
“反正不是什麼光彩事,你知道就好了,別往外說。”明娓訕訕摸了下鼻子,又端起茶杯喝了口。
明婳張了張嘴,很是驚愕,半晌,很是好奇問:“平康坊裡也有女客嗎?”
明娓這陣子在長安四處晃蕩,漲了不少見識,這會兒也樂得在妹妹面前顯擺:“當然有啊,不然那些粉面油頭的男寵養來作甚?不過女客不會像男人們那麼光明正大地去逛,大都是叫人拿轎子或是馬車,將人抬到私宅裡相會。”
這些都是明婳從前不知曉的,她睜大眼睛看著明娓,等著她說更多。
明娓也不負所望,把她在長安城裡聽到的風流軼事都與妹妹八卦了一遍。
大多數養面首的,都是公主、郡主和縣主這些有封號的高門貴女,當然也有一些寡居的高門婦人捺不住寂寞,偷偷找相好,或是去廟裡與花和尚私會,但這些風言風語,也無人查證。
明婳為閨閣女子時,這些事自然入不了她的耳朵。
現如今她是經過人事的婦人了,才發現男女之事竟然這般亂。
明娓反正是不打算嫁人的,從前她想著,或可找個贅婿放在家裡。如今來長安走了一遭,見識開闊了,便覺得贅婿也不必招了,若是無聊了,養幾個面首玩玩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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