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5-01-08 13:23:353268

理順了前因後果,我悲哀冷笑。


怪不得顏紹不肯為我翻案,信王曾經提拔過他,曹儉在軍中更是對他多有照顧。


原來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收好信,心裡猶豫不定。


起先未得知爹遺書的內容時,我是打算豁出去,哪怕丟了性命也要去宮門外敲登聞鼓,屆時我頂著顏家婦的身份,定能把事情鬧大。


哪怕隻是為那些無辜丟命的人叫一聲冤呢。


但現在,正如顏紹所說,其間牽連的人幾乎遍及整個京城名門的ţú₁關系網,怕是我連敲響登聞鼓的機會都沒有。


正迷茫之際,馬車忽然停下,有人騎馬過來,隔著車簾,輕問:「晚妹?」


掀開簾,林伯雲修長身影在陽光裡,他在馬上俯下身,眼眸清俊澄明,神情略微嚴肅,淡聲道:「出來,和我聊聊。」


10


江畔,楊柳依依。


風ṱųₐ悶熱。林伯遠走在前面,潔白衣袂翻飛,一截精瘦腕骨上戴著紅繩結圈。


我看著那紅繩,眼睛像被刺到,移開目光。


腦子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兩個孩子的身影。


女孩在廟裡求到上籤,得了截紅繩,高興得在石階上蹦蹦跳跳,男孩端著眉眼,輕聲制止:「這是佛前,不尊重。」


話雖如此,當女孩轉頭過來調皮地將紅繩拴在他手腕時,他沒有躲,斂眸注視,很溫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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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伯雲在一叢細柳邊頓步,他抬眼,深望著我:「你的事,我從仲容那裡已得知。」


我不語。


「我知道,你雖不說,心裡卻怪我,這些年一直疏遠我,什麼事都不願依靠我。」林伯雲苦笑。


我偏過頭:「你有你的前程,何況你我已各自嫁娶,疏遠一些也沒什麼不好。」


「可你籌謀為你父親翻案這樣的大事,至少也得讓我知道。」林伯雲說。


他執起身邊一枝垂柳捻在指間,聲音如霧雨般悵惘。


「須信繁華易催折,不如柔弱拂江河。


「晚妹,不在朝堂,不知其險,你一弱女子如何去與那些魑魅魍魎抗爭?此事需要時機。」


我看向他,眸光輕閃:「我何嘗不恨自己為女兒身,若我像你能應舉為官,像天下所有兒郎一樣自由,我也能有千百種法子去謀劃,有無數耐心去等待時機!」


幾縷陰雲,遮過太陽。


「可我不是。」


我立在陰影裡,前路模糊:


「你說我不在朝堂,不知其險。可你知道在深院,四壁圍困,步步受限的滋味嗎?」


林伯雲愣在原地。


「哪怕賠上這條命,我也不足惜。」


我轉身離開。


「晚妹!」林伯雲回過神,追著我,「我答應會幫你,這話一直作數,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信。


「晚妹!」


一直往前走。


「楊清晚!」


林伯雲追出樹林,幾步並作一步,從後面拉住我,有些失態,皺起眉正要開口,餘光在我身後一瞟,忽然頓住。


我跟著扭頭,馬車旁,顏紹騎馬握著韁繩,眼神淡漠,居高臨下。


11


顏紹帶我回府,一路無話。


夜間,我坐在鏡前拆頭發上的朱釵,顏紹沉默走過來,接替女使,幫我拆發。


屋裡的人都散去。


隻剩兩道輕重不同的呼吸,靜寂起伏。


顏紹道:「你跟著我去了公主府。」


回來後的第一句話,他篤定。


我眼睫一顫。


「不問問我去幹什麼嗎?」


顏紹拿起玉梳,指腹擦過我頭發,慢條斯理替我回答:「你不問,因為你不在乎。」


他笑:


「你不在乎我們的孩子,不在乎我娶幾個女人,也不在乎我心裡究竟放的是誰。隻要有人能幫你父親翻案,你就認定那個人,是不是?」


鏡子裡,兩人的眼相望,這般近,卻都看不清彼此的真心。


深夜涼薄的風吹進窗隙,發絲晃動,遮住眼眸。


「是,我不在乎。」


我一字一頓說。


「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都會不擇手段找曹家報仇,讓你的公主失去靠山。」


頭皮猛地一痛,顏紹扯住我長發,眸光陰沉。


他能很輕易地擰斷我的脖子,但他沒有。他的手都在顫抖,但他就那麼忍著。


我仰頭,嘲弄勾唇:「怎麼不動手?不會舍不得吧?」


顏紹眼瞳一縮,顯得倉皇。


我愣了愣,荒Ṱŭ̀ₚ唐笑起來:「你喜歡上我了?利用我,冷待我,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對,這樣瞧不上我的大將軍,忽然發現對我動了心?」


桌腳「呲啦」一聲,妝奁落地,顏紹惱羞成怒把我按在鏡前:「你不要得寸進尺!」


而我在鏡中瞪著他,眼裡全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不認命。


顏紹呼吸粗重,氣結半晌。


倏然,他放開手,撐著桌角,頭顱低垂:


「你猜對了。」


風觸楹而轉響,鐵馬叮當。


「盡管我不願承認,但得知你離開,流掉我們的骨肉,我心裡第一時間竟然沒有生氣,而是害怕。」


「我怕你啊,楊清晚,」他自嘲低笑,「我一遍遍故意叫錯你的名字,我不信,自己的心竟會被你所擾。


「我怕你一對我服軟說好話,我就什麼都不顧地替你去涉險。那晚我差點就被你迷昏了頭,要豁出去幫你對付曹家和信王。


「可是,你憑什麼……」


他迷茫低語,不知該問誰。


是愛嗎?是恨耶?


驚疑不定間,我這一根刺早已深入血肉,他想拔出來,已是無能為力了。


「你贏了,楊清晚。留在我身邊,你要的我都給,再也不食言。」


顏紹笑著,目光蕭索,手掌撫上我的臉,一下一下摩挲,似要拭去我漠然的神情,換回曾經那個因他靠近而含羞紅臉的楊清晚。


那個對他還有一絲期盼的人。


「什麼都給……」我喃喃輕聲,「我要曹家覆滅,信王認罪,償還大元六年上百條人命的冤屈,你給嗎?」


你給得起嗎。


顏紹久久不語。


12


是日,朝霞初升,有雲光自正脊鸱尾浮出,照耀整座巍峨皇宮粲然躍金。


正宮門前,鼓聲沉重。


一聲,一聲。


「民婦楊氏,前戶部倉科侍郎楊士程之女,有冤請述!」


我一身缟素,挽袖用力敲鼓。


「民婦狀告曹國公曹儉結黨營私,勾連皇親,賄賂官員,以國之權柄為私器,視邊民性命為兒戲!」


下朝的官員魚貫而出,目光驚異望過來。


「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小人之手,以致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然則胡敵未滅,良將鬢白,此等小人卻能忝居廟堂,將我朝社稷磨牙吮血,拆骨吞肉,重鑄黨爭之禍!」


朱紫朝服中,或許便有顏紹和林伯雲。他們看見了,在想什麼,是什麼神情,我已無暇顧及。


豁出去。


豁出命。


誰都不敢。


那便我來。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誰無兄弟,如手如足?」


那些扎根國家底層,堅守風骨,卻被顛倒黑白的清臣。那些不明不白餓死沙場,以肉身抵擋胡人鐵蹄踐踏的兵士。


我哽咽了一瞬,狠狠咽下酸澀,大聲道:


「乞望陛下洞察其奸,重啟舊案,昭明冤屈,如此民婦縱九死泉下,亦無悔矣!」


鼓聲最後一次脫力落下,寥寥餘音驚飛殿檐鳥雀。


許久之後,日影下沉,終於,驚動了那九重臺上的君王。


宦官們小步跑來,領著我步入前殿。


宮門前,顏紹穿紫服,林伯雲穿緋服,一左一右,深深凝視著我。


我抬眼,提裙堅定踏上石階。


白玉石階,走過多少賢臣名相,拖下過多少失意之人,如今,我的腳步也印在上面了。


13


我不知道自己平安走到君王面前,其中是運氣使然,還是有顏紹和林伯雲的暗中相助。


待我從宮裡出來,日已西沉。


身上的枷鎖重擔忽然一下卸去,未來等我的是陰冷牢獄,還是冤屈大白。我都能接受。


能做的已豁出一切去做,無愧於心。


我仰頭,天青澹澹,流雲舒緩。


爹,女兒盡力了,您可以閉眼了吧。


……


所幸今上賢明,得知前朝冤案後, 當即令三司重審。


然而信王與曹家勢力滔天, 想要徹底拔除非一日之功。此案拖拖拉拉,互相推諉, 一直審到年後,又是一年凌霄花盛放的季節時, 終於等來了林伯雲所說的時機。


那一日,太後崩逝。


銅鍾鳴,七日哀。


信王失去太後的庇護,陛下重提致任的英國公上朝,曹儉失勢, 京城派系被重新打亂。


顏紹想要隔岸觀火, 自是不能, 整日忙得頭腳倒懸, 卻還要分出心來讓人看緊我。


他陰鸷的本性不改, 有一次甚至氣急了吐血,死死抓住我, 咬牙切齒:「就算你恨我,也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恨。」


我隻沉默以對。


直到一個清晨,我轉過那片遍植凌霄花的院子, 一個花匠停駐, 對我說, 顏紹已下令這兩日把這些花通通拔除。


我注目已久, 輕聲低喃:「錯的, 從來都不是凌霄花。」


那日, 我沒有回屋, 隻將一封和離書留在花藤下的石桌上。


林伯雲為我安排好了去外地的身份文書, 他如今在官場上如魚得水,重申舊案一事也讓他名聲大振。他沒有休棄公主, 而是好好養在府裡。


不過, 聽說他即將又要娶一位名門貴女, 使他平步青雲。


悄無聲息離開京城那日,我短暫回到曾經被查封的楊家,推開灰塵斑斑的院門,竟有滿院攀高的凌霄花, 灼灼豔光, 野蠻生長,如同一片經久不散的火燒雲。


耳畔似乎有女孩清脆的念書聲,無憂無慮坐在秋千上輕晃, 儒雅的父親在她身後微笑。


父親溫聲念:「疏影微香, 下有幽人晝夢長。」


女孩笑著接道:「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


微風簌簌,松林沙沙吹響。


我望著這一院荒蕪崢嶸,聽著那舊時穿越而來的恍惚聲音。


無聲啟唇, 默念下最後的尾句,那是——


翠飐紅輕,時下凌霄百尺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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