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就那樣端著蛋糕,奶油逐漸融化,滴滴答答流淌。他見我半天不接,有點生氣,直接把蛋糕丟進垃圾桶裡轉身就走。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結束,陳野突然上臺演講。
他拿著話筒,輕咳兩聲,薄唇微微抿著,似乎有點緊張,停頓了兩秒,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不僅是我的升學宴,也是養父的生日。」
我詫異地抬起頭。
人群中的葉海同樣意外,更多的是受寵若驚。
「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也沒提前寫草稿,隻是從剛剛就有種衝動,腦子一熱就站到臺上來了。」
陳野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坦白講,我對『父親』的概念一直很模糊,大家也知道,我爸爸那個人......和別人不太一樣。十歲那年家裡發生變故,媽媽也棄我而去,如果不是養父將我接回家,別說念高中,恐怕我早就餓死在街頭。」
我丟掉西瓜皮,忍不住冷笑。
「我從小就營養不良,經常被其他小孩欺負,每次都是養父挺身而出,我在學校被同桌冤枉偷錢,也是養父將我護在身後和對方家長據理力爭。俗話說養育之恩大於生育恩,他讓我感受到什麼是父愛,是我這輩子最敬重最感恩的人......」
陳野沒有說完。
因為麥克風被我搶走了。
我挺直了腰背,面無表情地看著下面感慨頗深的觀眾,視線落在一臉欣慰的葉海身上,頓時一股強烈的委屈湧上心頭,眼眶發酸。
臺下,離我最近的幾桌有人悄悄低語。
「那是葉冉嗎?」
「應該是,眉眼挺像葉海的,但是怎麼這麼瘦?」
「男人照顧孩子就是不行,哪有女人細心?你瞧她衣服皺巴巴的,領口也黃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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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野就養得不錯啊。」
「老葉心腸是好,就是腦子有點傻,放著親閨女不管竟然管別人的兒子,把媳婦都氣跑了。」
「養子也是兒子啊!你們不懂,俗話說養兒防老,家裡還是得有個男丁,女娃終究靠不住。」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小醜,特別滑稽可笑。
「真是一段引人落淚的感言啊,如果放在葬禮上念效果肯定更好。」
臺下賓客驀地瞪大眼睛,交頭接耳,指著我竊竊私語。
葉海愣住,嘴唇微微顫抖。
「坦白講,其實我對『父親』的概念也很模糊,你們知道的,我爸這個人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嘲諷地笑了笑,緩緩開口:「當他悉心照料別人的兒子時,我隻能抱著媽媽的照片以淚洗面;當他在學校為別人的兒子遮風擋雨時,我卻在教室裡被別的同學排擠嘲笑;當他讓別人的兒子感受到父愛時,我連母愛的滋味都忘記了。」
我看向臺下面色逐漸慘白的葉海,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被評為春水小鎮最重情重義的好男人,你一定驕傲極了吧?葉海,我可能真不是你親生的,我不像陳野那樣敬重感激你,我視你為恥辱,我覺得你是這天下最傻最蠢的白痴!一想到你這種人是我親爹,一想到我體內流淌著你的血,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惡心,實在是太惡心了......你就像我基因裡的病毒,腦子裡的腫瘤,揮不走抹不去,簡直讓我作嘔!」
說完,我將麥克風狠狠砸在陳野的腦袋上,吼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以後少說這種糟心的話!」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我不知道該去哪,漫無邊際的狂奔,耳邊風聲很大,淹沒了喉嚨裡的哀哭。就這樣一直跑,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敢想,好像隻有這樣心情才會稍稍平和。
直到天色漸暗,直到力氣耗盡,我在春水小鎮最西邊的公園停下。
坐在秋千上晃啊晃,旁邊時不時地有人經過,我看著他們,自暴自棄地想,這些人當中有哪些是壞人?能不能把我殺了?或者把我塞到麻袋裡偷運出島?隨便賣到哪個窮鄉僻壤都行,讓葉海一輩子也找不到。
轉念又嘆氣,算了,葉海才不會在乎呢。
我在公園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天色微亮,陳野騎著一輛電動車找到了我。
他像拎小雞仔似的把我提溜起來,任憑我撒潑打滾都不松手。
該死的,我心裡暗罵,這家伙怎麼突然長這麼高了?都怪葉海!
「你別管我!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去醫院。」陳野扔過來一個頭盔,聲音毫無起伏:「你爸發瘋找了你一夜,結果被一輛摩託車撞倒了,現在還昏迷呢。」
5
葉海輕微腦震蕩,在醫院躺了一星期。
他回家後也不說話,我更不可能主動開口,而陳野本來就話少,屋子裡安靜得像座墳墓。
有時候在飯桌上,我抬頭無意間一瞥,會看到葉海怔怔地盯著我發呆,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個月後的某個傍晚,放學鈴響起,同學們三五成群,從教室魚貫而出紛紛湧向操場,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等人群散了,我才慢悠悠地從校門口出來。
隔著一條馬路,我瞧見對面冷飲店的門口站了個人影,他穿著嶄新的襯衫,頭發打理過,胡子也刮幹淨了,看起來清爽不少。
葉海對我揮了揮手,笑容拘謹。
他給我買了一碗草莓刨冰,倆人坐在冷飲店裡吹風扇,這個點兒學生基本都回家了,店裡沒什麼人。
氣氛過於沉悶,葉海開始找話題和我闲聊。
「好吃嗎?」
「還行。」
「快考試了,心裡有底嗎?」
「嗯,差不多。」
「其實我今天下午來過一趟,和你班主任聊了聊,她說你挺乖的,但是有點乖過頭了,在班裡顯得不太合群。」
「無所謂啊,反正我在家也不合群。」
沉默幾秒,葉海又說:「春水小鎮新開了一個遊樂園,周末爸爸帶你去玩玩吧。」
我嗤笑一聲,抬頭看他,語氣鄙夷極了:「我周末考試,你安的什麼心,想讓我掛科嗎?」
葉海皺了皺眉:「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我咬唇,塑料勺一下一下狠狠地戳在刨冰上,鼻頭有點酸。
葉海緩了緩情緒,放軟語氣:「爸爸不了解,還以為學校周末都放假呢,那等你考完了,咱倆去玩好不好?」
「不好。」
「那你想幹什麼?爬山?放風箏?或者有沒有什麼愛好?比如跳舞,畫畫,唱歌?」
我實在忍無可忍,把勺子一丟,抱著胳膊問:「爸,你要再婚了嗎?」
葉海怔愣:「為什麼這麼說?」
「穿得板板正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甚至還噴了香水,不是去相親是去做什麼?怎麼,約完會瞧對眼了,就突然想起我了?想過來徵詢我的意見?隨便!反正你領養陳野的時候都沒問過我,現在又假模假樣地過來幹什麼!」
葉海看著我,表情復雜:「我不是說了今天下午來過你的學校,那肯定得收拾一下,總不能渾身魚腥味的和你班主任見面吧?多給你丟臉。」
我突然反感起來,似笑非笑:「考慮得真周全,看來沒少和陳野的班主任見面,收獲了不少經驗呢。」
葉海表情嚴肅起來:「葉冉,爸爸不喜歡你這樣,特別不喜歡。」
「我喜歡就行,反正你也不在乎我,那我為什麼要在乎你的感受?」
「你是我親生的,我怎麼會不在乎?陳野再優秀也是別人的兒子,他爸爸和我是發小,情同手足。現在人沒了,老婆跑了,親戚們也不管,難道我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兒子流浪嗎?」
「嗯,你可真偉大,和傻子稱兄道弟。」
那個隻會咧嘴流口水的家伙,每每見到都讓我脊背發毛,最後因為闖紅燈被車撞死了。
「冉冉,你陳叔叔原來不傻,是一次意外才導致他變成那樣的,你不懂。」
「傻子的世界誰會懂?」
「你......!」葉海被氣得不行,胸膛劇烈起伏,腮幫子咬得緊緊的。
我冷笑:「想打我?那就動手啊,相比你的精神折磨,皮肉之苦根本不算什麼。」
葉海突然敗下陣,無奈地嘆息一聲,神情有些頹廢,想了想,又說:「你今年十三,青春期容易衝動,氣性大也正常。實話告訴你,爸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特別混蛋,喜歡炸牛糞玩,把衝天炮插在牛屎上,點燃,再躲得老遠,然後看倒霉的路人被濺了一身屎......唉,都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我理解。當然,在教育方面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也在努力改善和你的關系,也在讓步......」
「別說了。」我聽得煩躁,忍不住打斷:「你努力什麼了?又讓步什麼了?給我買刨冰?還是帶我去遊樂園?其他家庭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怎麼在你這兒就升華了?」
葉海難以置信:「總不能讓我給你道歉吧?我是你爸,是你的長輩,傳出去都讓人笑話!」
我一秒都待不下去,拎起書包就走。
承認錯誤太難,逃避事實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別人的父母是不是也這樣,總之葉海是這樣的,按照他的說法,爺爺奶奶和太爺爺太奶奶都沒給子孫道過歉,到了他這輩,更不可能打破這個傳統。
十幾年後,網上突然流行起「嗲子文學」:身為獨子,我從來沒有勇氣和父親坐下來一起喝一杯酒,我怕看見父親深邃的眼神,父親的眼睛是男人這輩子最恐懼的東西......
評論區一片調侃。
可是十三歲那年的我,確確實實不敢直視葉海的眼睛。
無論是他躺在病床上渾濁的眼,還是遺像上慈祥的眼,我都不敢看。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2006 年夏末,在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他出海打魚,結果上一秒還碧藍如洗的天空瞬間烏雲密布,狂風怒吼,翻滾的海浪如同兇猛野獸,幾度將小船淹沒。
葉海被送往醫院時人已經不行了。
搶救也是徒勞。
醫生都準備開死亡通知書了,結果葉海突然回光返照,精氣神十足,笑眯眯地把陳野叫到跟前,拉著他的手說了好多好多話。
病房外的我渾身發抖,不知道是恐懼朝夕相處的親人即將離去,還是怨恨他到死都不曾在乎過我一星半點......思緒太混亂,想不出答案就幹脆不去想,對,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去想......這樣想著,雙腿卻開始抑制不住地發顫,想哭哭不出來,想吐吐不出來,我就這樣呆滯茫然地坐著,大腦一片空白。
隨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葬禮上我也沒有哭,像個傀儡似的披麻戴孝,一點表情都沒有。
有人說:「老葉的女兒怎麼這麼冷血?親爹死了竟然毫無感覺。」
另一個人說:「你懂什麼?有時候情緒太強烈,大腦反而承受不住,人家面上不顯,心裡其實難受著呢。」
難受嗎?
也還好吧。
晚上回到家,我泡了一桶面,大口大口地吃著,沒多久就把湯都喝幹了。但胃裡還是很空,又開始泡第二桶,緊接著是第三桶……在我準備吃第四桶時,陳野走過來把面拿走了。
我抬頭看他:「你幹什麼?」
陳野面無表情:「別吃了。」
我衝上去搶,但力氣敵不過,爭執間陳野失手,那桶面咣當掉在地上。
我看著滿地狼藉,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恨意。
對,沒錯,就是恨,從嫉妒到嫉恨,最後是純粹的恨。
我發瘋似的對著陳野拳打腳踢,咬,啃,撓,使出渾身解數,在他身上抓下一道道觸目痕跡,留下一圈圈猩紅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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