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5-01-09 17:22:073751

我又吃了一年半的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情緒失控的時候了。

即便外面狂風呼嘯,電閃雷鳴,我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在感受到體內那顆蓬勃跳動的心髒時,會不自覺地勾起嘴角,有種久違的幸福感。

在斷藥的第二天,我度過了一個平靜祥和的夜晚,睡得很香很沉。

在斷藥的第二周,我獨自看了一部悲情的電影,邊看邊哭,演完也哭完了,最後點外賣刷綜藝,毫無影響。

在斷藥的第二個月,公司突然通知我去春水小鎮出差。

胡千軍摸著下巴:「就是有點遠,坐飛機將近四個小時,坐完大巴再坐船,算下來差不多需要一天。」

是遠,但不是一天。

是整整七年。

物是人非,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於是我收拾好行囊,並做好了應對一切突發狀況的準備,像遠行的旅人長途跋涉,披荊斬棘,一路抵達終點。然而在見到陳野的剎那,建設好的心理防線轟然倒塌,濃煙散盡,我驚恐地發覺時間突然倒流,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點。

原來我不是病好了,我隻是睡著了。

現在夢醒,現實依舊是慘不忍睹的廢墟。

而此刻,我坐在這片廢墟的高坡上,聽陳野言簡意赅地敘述這些年的經歷。

他說有天他突然收到郵政的快遞,是一張銀行卡。

裡面有五十萬。

寄件人他不認識,發件地是上海的一家律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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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還有一份文件和字條:受王梅生前囑託。

他用這筆錢買下這間老房子,然後又在海鮮市場盤了個店鋪,剩下的存到銀行。

島上年輕人越來越少,捕魚的就更少了。再加上這兩年春水小鎮突然變成旅遊景點,遊客增多,島上的經濟也迅速發展起來,他稀裡糊塗地就成為當地最大的海鮮供應商。

聽完,我略帶戲謔:「看來你過得不錯。」

陳野沉思了片刻,突然說:「你應該也過得不錯吧?整整七年,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我譏諷地勾了勾唇:「回來做什麼?參加你的葬禮嗎?」

他笑:「也不是不行。可能你會請樂隊來慶祝吧,敲鑼打鼓,歡天喜地。」

我也笑:「不是可能,是一定,你的所作所為值得我這樣破費。」

聞言,陳野抬眼看過來,眸色比剛才更幽暗了些,喉結微滾,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又要罵我沒良心了吧。

哪來的臉呢?

我環顧四周,斑駁的牆壁,老舊的家具,昏暗的燈光,空氣裡彌漫著湿湿潮潮的氣息,帶著若有似無的霉味。

「為什麼要買下這裡?」我問。

陳野沉默了一會兒,說:「這裡就像蝸牛的殼,在裡面躲著很安心,很舒服。有時候我睡醒起來迷迷糊糊地推開門,仿佛還能看見你在廚房做飯的身影,又或者半夢半醒的時候感覺你就在旁邊搗亂,捏我鼻子,揪我耳朵。有一次半夜下雨,一聲巨雷把我驚醒,我急忙下床往你那屋跑,結果一開門,裡面空蕩蕩的,我的心也瞬間空了......越是這樣我越不想出門,盡管經常出現幻覺,但總比沒有強。」

我愣住,甚至有些迷茫,待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時,心髒控制不住地亂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嗎?住在這裡除了自取其辱毫無意義。」

「不,有意義的。我在這裡很快樂,越快樂也越失落,越失落就越想你。」

陳野薄唇緊抿:「後來我受不了了,衝動之下決定去北京找你。可北京太大了,我不知道你在哪,也不敢聯系你,很可笑很懦弱地想,能在同一座城和你呼吸同樣的空氣也知足了。可想歸想,我不能一直這樣混下去,有天晚上我反復醞釀,琢磨開場白,然後鼓足勇氣給你打電話,沒想到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他說是你男朋友,說你睡著了,又問我是誰,有什麼事。」

說罷,陳野垂眸,自嘲一笑:「我想過你會換號,想過你會罵我,想過你會掛斷拉黑,但是萬萬沒想到是這種情況。我就像躲在下水道的老鼠不敢見光,隻謊稱是你的高中同學,問你有沒有空參加班主任的退休宴。掛了電話我覺得自己可笑極了,你已經開始新生活,隻有我像小醜一樣走不出去,也對,這段記憶對你來說本就不美好,拋棄也是理所應當的。」

一句句,一字字,如玻璃碎片狠狠扎進我的胸腔。

陳野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憫:「我以為我會忘記你,結果根本做不到,每一天,每一秒,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告訴自己,再等等,或許再過幾年我就能忘記你了……可是今天,在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忘掉你。」

我嘴角抖了抖,用力攥拳,冷笑:「所以呢,你想表達什麼?」

他看向我,很認真地問:「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

天,太可笑了。

「陳野,你都三十三歲了,還搞什麼追妻火葬場的狗血戲碼?當初把我傷得體無完膚,現在又跑過來故作深情,不覺得很幼稚很惡心嗎?」

「不是的葉冉......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他嗓音頓住,緩了緩,艱澀開口:「我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但此刻你就在我面前,證明老天還沒有放棄我......」

「不可能,我要結婚了。」

空氣靜了一瞬。

陳野死死盯著我,搖頭:「不行,我不同意。」

我怒極反笑,隻覺得荒唐至極。

「你算個什麼東西?說不行就不行?」

陳野突然失控,胸膛不受控制地劇烈起伏,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切道:「不行葉冉,不可以......你,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夠了!」我甩開,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陳野,是你先丟下我的。那時候無論我怎麼哀求你都不肯回頭,也是你親口說要各自生活,沒必要非得糾纏在一起。那時的你多絕情啊,有考慮過我半分嗎?憑什麼以為我會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陳野臉色慘白,垂下眼,手指輕輕拽著我的衣擺:「對不起,能不能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能不能看在我輟學養你的份上原諒我?葉冉,我求求你,好不好?」

我的心髒仿佛被利刃穿透,渾身感覺不到一絲重量,拼命找回理智,搖頭:「別這樣,我會瞧不起你。」

陳野啞著嗓音:「葉冉,我知道你恨我,但是這些年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忍受煎熬。」

胸腔堵得慌,快要窒息,我起身推開窗子通風,猛吸一口氣,回頭:「陳野,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單純的恨你,這世上最悲哀的事就是愛上一個自己恨的人,這種痛苦你永遠不會懂。小時候我是那麼的恨你,恨你毀了我的家,長大後我又是那麼的愛你,愛你的一切,在兩個極端情緒裡反復橫跳,你知道我跨出的每一步需要下多大決心嗎?而你,促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輕描淡寫地說這些年你也在忍受煎熬?!忍受什麼呢?是回味把我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優越感,還是期待我在你面前失態發瘋的狼狽樣?」

陳野坐在沙發的一端,大半身子隱於黑暗,隻露出一雙眼。

他盯著我,眼眶略微泛紅,有痛苦有絕望,還夾雜著幾分晦澀難懂的情緒,就那樣直直看著我,仍固執地問:「可不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多想想我的好?或者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忍無可忍:「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和你一樣都是狗嗎?」

他輕輕地笑起來,聲音在此時變得顫抖,甚至是討好:「是啊,很可憐的一條狗,你能不能收留收留我?」

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悲哀,酸楚,苦澀,匯聚成一條渾濁湍急的河流,從心底翻滾咆哮著湧遍全身。

不要心軟......不要原諒他,否則就是在給他第二次傷害自己的機會......不要這樣.......

我閉上眼,一遍遍地默念著,再次睜開,冷冷地看向他,決絕道:「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你對我來說就像一場噩夢,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永遠不會再回去了。陳野,我們到此為止吧。」

陳野神情微微恍惚,臉上浮現一絲自嘲,又像是釋然後的灑脫,用很平靜幾乎沒有感情的聲音說:「好。」

他拾起桌上的橘子,剝皮,掰開一瓣塞進嘴裡,問:「挺酸的,你要吃嗎?」

我擰眉不語。

他輕扯嘴角,苦澀的笑意不抵眼底,垂下頭,自言自語:「算了,反正我有很多橘子,很多很多的酸橘子,一個人慢慢吃。」

我看不下去了,拿上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年,我三十歲,陳野三十三歲。

他永遠三十三歲。

19

陳野死於自殺。

吞了整整一瓶農藥。

當時有筆訂單需要陳野本人籤字,負責送貨的伙計聯系不上他,於是拿備用鑰匙去家裡找人,結果開門就見陳野躺在沙發上。

他的表情很平靜,很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空藥瓶子掉在地上,被堆成小山的橘子皮淹沒。

......

葬禮上,有人哭得泣不成聲。

說陳野仗義,善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才三十三歲,怎麼就這麼走了呢?」

「是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了想死的念頭,竟然連遺囑都立完了,據說把所有的錢都捐給孤兒院。」

「那房子呢?死過人也不好賣啊。」

「陳老板是養子,有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應該是留給她了。」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有人認出了我,睜大眼睛:「葉......葉冉?」

腳步頓住,我抬頭望去,微微一笑:「李叔,好久不見。」

李叔定了定神,過來拍拍我肩膀,安慰道:「節哀順變。」

我笑意更甚:「什麼節哀?這叫普天同慶。」

可惜狗東西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請樂隊。

李叔愣住,表情如遭雷劈。

我大步離去。

走到一旁的人堆,聽見胡千軍嘆氣:「唉,那天見到陳老板還好好的,結果人說沒就沒了,生命脆弱啊。」

周明垂眸:「聽說是重度抑鬱症,這種病很煎熬的,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胡千軍從兜裡摸出一根煙,點燃,感慨道:「挺年輕的小伙子,未來的日子還長,有什麼想不開的?葉冉啊,你那天跟陳老板出去,他有沒有什麼不對勁?」

周明目光落在我身上,兩手抄兜,一言不發。

我沒說話,眺望著前方,能看到遠處鱗次栉比的舊樓房。

一棟棟挨得很近,很密,像低沉沉的烏雲連成片。

記憶中有相似的場景。

陽臺掛著滴水的衣服,某扇窗飄出飯菜的香味,樓下一幫光膀子玩牌的打工人......

等夜色再濃一點,路燈亮起,會有兩個闲逛的身影從下面走過。

女生不知道說了什麼俏皮話,逗得男生也笑起來,伸手輕輕地戳了戳她腦門。

然後那隻大手落下來時,不經意地碰到旁邊的小手。

他遲疑幾秒,將她反手握住,兩個人十指相扣。

路燈過於老舊,總是滋啦滋啦作響。

亮的時候,將她和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滅的時候,夜色將她和他長長的影子吞噬。

「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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