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1-15 13:12:274385

「你不喜歡我嗎?」他問,「可是重逢的時候,你明明說你想念我。」


「……那隻是禮貌。」


「你騙我。」


我倒吸一口冷氣,感到棘手。


半晌,我承認:「對,我騙你。」


他還是重復:「你騙我。」


我沒說話,也沒聽到雲傾酌再說話。


月光從側窗照進來,我定神細看,卻發現他低下頭,眼裡一片氤氲。


像是哭了。


12


我錯覺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眼前雲傾酌眼眶氤氲,淚光潋滟,似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我喉頭一哽,下意識地想伸手替他擦淚,又生生地停在半空。


「……你哭屁啊。」


雲傾酌偏偏頭,淚水沿著側臉落下去。


他向前一步,拖著我的手,將臉靠在我的手掌上,言語如寒冰下潺潺流動的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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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我不行嗎?」他抵著我的手心,步步逼問,「如果是我,不行嗎?」


明明非常強勢的話,被他說出來,卻仿佛隻是在單純地表達疑惑。


我蜷起手指,有點手足無措。


想張口說些什麼,望見他發紅的眼眶,又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半晌,他又問:「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


我一陣發麻:「記什麼玩意兒?」


他沒說話。


雲傾酌俯首吻我的掌心,萬千煙花仿佛順著掌紋炸上心髒。


不對勁。


這樣的動作,我竟然荒謬地感到熟悉。


破碎的記憶片段像楔進榫眼的木塊,突兀又契合。


無數畫面隔著重重水霧,我看不清晰,卻舒適得動情。


我盯著他,聲音有難以自控的啞。


「放開。」


想抽回手時,他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腕。


「……南嘉的人,都像你這樣始亂終棄、朝令夕改嗎?」


我一下火了。


「你罵我就罵我,不許上升……」


我的話被打斷了。


因為雲傾酌忽然靠近,按著我的後脖頸,將我抱緊。


那是極其重的一個擁抱,我反應劇烈地想要彈開,卻聽見濃重的鼻音。


頭一次,我聽見雲傾酌的聲音裡摻雜進哭腔。


窗外薄雲遮月,隱約地有光。月光從窗棂中照進來,晃在他從來波瀾不驚,此時卻淚水漣漣的臉上。


他在哭。


雖然在哭,卻連眉毛都沒皺一下,隻是雙眼通紅地淌淚。


他放開我,向後退了兩步。


「你別不要我,」他顫聲道,「我知道我反應慢,不懂如何表達喜歡……從今往後,我會改。所以別不要我。」


「……你誤會了。」


他奇異地抽噎著:「你別、別生我氣……我明日還會說。」


我大感頭痛:「你還想說什麼?」


「喜歡你。」


我張口結舌。


今日的夜風熱得離奇,我光是這樣立著,額角已經沁出汗。


半晌,我勉強地找回理智:「少主殿下倒也不必這樣自輕自賤,若以往我哪兒得罪,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過?」他遲滯地應,眼眶更紅,「在你眼裡,你過去做的那些,算是過錯?」


越說越糊塗了。


我一頭霧水:「我做什麼了?」


13


我確實不明白我做什麼了。


母後一直教育我,撕破臉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所以在學宮的後幾年,我與雲傾酌盡管不融洽,也維持著表面和平。


我絕對沒做什麼孤立招惹他的幼稚事。


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相敬如賓」,是這麼用吧?


這樣想了一遍,我的底氣愈發地足起來。


見他抿著唇不說話,似是心虛,我決定乘勝追擊,和他將這事兒掰扯清楚。


「你倒是說啊,我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了?」


下一瞬,我被拉向他。


心髒有過電一般的痛楚。


雲傾酌倏然傾下身,吻住我。


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我愣在當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十分平靜地陳述。


「你做了這樣的事,」他說,「還要我繼續嗎?」


雲傾酌扶在柱子上,雙手形成一個夾角,如同囚籠一般將我禁錮。


初春的夜尚無蟲鳴,格外清靜。


我心中沸反盈天,喊聲不絕。


我耳根滾燙。


先前我在話本中看過,仙砚得道者不同常人,自控極強,雙修之時,依舊周身冰冷。


腦中似有絲線扯動,將碎片拼湊,卻終究棋差一著,不知所以。


這樣的感覺,為何我會感到如此熟悉?


混沌之間,我內心有千萬個疑問。


稀薄的月光裡,他的身影籠罩著我,驕傲又卑微的模樣,像一尾在水潭邊低下頭顱的白龍。


我咳嗽一聲,將他推開。


「……此事待我查明,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頓了頓,著重強調。


「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15


雲傾酌終於走了。


我木在床上,睜著眼看天光漸明。


每每閉眼,都是他雙眼通紅、聲音沙啞的模樣。


明明我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看著他的樣子卻沒來由地愧疚。


真該死。


紗幔搖曳,激烈的震蕩後,一切陷入漫長的虛無。


我意識到一件我不願承認的事。


我可能,並不討厭他。


16


開宮門後的第一時間,我去拍了公主府的門。


趙翡披著外袍踢踢踏踏地來給我開門,磅礴的火氣在看見我兩個黑眼圈後偃旗息鼓。


她把大門踹得更開,然後罵罵咧咧。


「有屁快放!」


我斟酌著詢問:「妹妹,你有沒有覺得,我以前有什麼……不正常的表現?」


「有啊,」她表情誠懇,「你一直挺有病。」


「……」


「你到底想問什麼?」


「就是有沒有夢遊,或者失憶什麼的?」


她仔細地思考了一下,道:「有。」


「什麼時候?」


「十三歲那年,你找我借銀子出去買叫花雞,錢還沒還呢。」


「?」


「非要說的話,也有。」她扯扯自己拖地的袍子,漫不經心地吸了吸鼻子,「你第三學年放假回家那陣子,我有一次半夜去小廚房偷吃,看見你一個人坐在亭子頂上。」


「你怎麼去小廚房偷吃不喊我?」


「你要死啊?」她作勢揮拳頭,「不聽滾蛋!」


「聽!」我道,「然後呢,你沒喊我?」


「喊了啊,但有侍衛,我哪敢大聲,就小聲地喊了幾下,你沒理我,我就走了。」


她斜了我一眼。


「我還以為你那會兒失戀了呢。」


第三學年……


我有點不太妙的預感。


16


趙翡是指望不上了。


回到東宮,我給學宮的同學去了封信,要他過南嘉一敘,然後心不在焉地坐在案前批奏折。


雲傾酌不會撒謊。


以目前的信息看,我很有可能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什麼事。


​‍‍‍​‍‍‍​‍‍‍‍​​​​‍‍​‍​​‍​‍‍​​‍​​​​‍‍‍​‍​​‍‍‍​‍‍‍​‍‍‍‍​​​​‍‍​‍​​‍​‍‍​​‍​​​‍​‍‍‍‍‍​​‍‍​​‍‍​‍‍‍​​​‍​​‍‍​​‍‍​​‍‍‍​​​​‍‍‍​​​​​‍‍‍​‍‍​​‍‍‍‍​​​​‍‍‍​​​​​​‍‍​‍‍‍​‍‍‍‍​‍​​​‍‍‍​​​​‍‍‍​‍​‍​​‍‍​​​‍​​‍‍​​‍​​​‍‍‍​‍‍​‍‍​​‍‍​​‍‍‍​​‍​​‍‍​‍‍‍‍​‍‍​‍‍​‍​‍​‍​‍‍‍​‍‍‍‍​​​​‍‍​‍​​‍​‍‍​​‍​​​​‍‍‍​‍​​​‍‍​‍​‍​​‍‍​​‍‍​​‍‍‍​​‍​​‍‍​‍​‍​​‍‍‍​​‍​​‍‍‍​​‍​​‍‍​​​​​​‍‍‍​​​​​‍‍​‍‍‍​​‍‍‍​​‍​​‍‍​​​​​‍​​​​​​​‍‍​​​‍‍​‍‍​‍​​​​‍‍​​​​‍​‍‍‍​‍​​​‍‍‍​​‍​​‍‍​‍‍‍‍​‍‍​‍‍‍‍​‍‍​‍‍​‍​​‍‍‍​‍‍​‍‍​​‍‍​​‍‍​‍​​‍​‍‍​‍‍‍​​‍‍​​​​‍​‍‍​‍‍​​​‍​​​‍‍​​‍‍‍​​‍​​‍‍​‍‍‍‍​‍‍​‍‍​‍​‍​‍​‍‍‍​‍‍‍‍​​​​‍‍​‍​​‍​‍‍​​‍​​​​‍‍‍​‍​​‍‍‍​‍‍‍​‍‍‍‍​​​​‍‍​‍​​‍​‍‍​​‍​​​‍​‍‍‍‍‍​‍‍‍​​​​​‍‍​​​‍‍​‍‍‍​​​​​‍‍‍​‍​‍​‍‍‍​‍‍​​‍‍​​​‍​​‍‍​‍​‍​​‍‍​​​‍​​‍‍​​​​‍​​‍‍​‍‍‍​​‍‍‍​​‍​‍‍​‍​​​​​‍‍​​‍​​​‍‍​​‍​可他之前為什麼不說?


如果我真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按正常邏輯來說,他應該把事情鬧大,討個公道,而不是聽之任之,時隔三年又來說喜歡我。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喜歡我。


從小到大,我飽受期待,卻並不討人喜歡。


父皇不喜歡我,不止一次地罵我是庸才。


母後不喜歡我,認為我優柔寡斷,難承大統。


世俗眼中,帝王當心如鐵石、雷霆手段,我沒有半點沾邊。


造化弄人,像我這樣的人,卻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父皇隻有母後一個女人,且許多兄弟姊妹年幼夭折,最後留下來的隻剩我與趙翡。


若趙翡是個男子,這皇太子之位也絕輪不到我。


我用玩世不恭掩蓋自己的天資不足,實則逃避所有「太子」這層身份帶來的諸般枷鎖。


雲傾酌與我不同。


他能有什麼煩惱?


他天縱奇才,無所不能,好像從來不會有做不好的事。


我尤其不理解,他為什麼會選擇模仿我?


羨慕?


這樣的我,能有什麼值得他羨慕的?


17


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天。


晌午時分,父皇忽然喊我進宮敘話。


他將一沓東西丟在我面前,眼神陰鸷。


「瞧瞧。」他說。


「這是什麼?」我將紙張拾起來,粗略地掃了一遍,頓時心驚,「刺殺?」


我幾乎壓不住自己的聲調。


「您想對雲傾酌動手?」


「小點聲,耳朵都聾了,」父皇捧著盤龍茶碗喝了口茶,「話說得這樣難聽,什麼刺殺,那是最後一步的事,在此之前,不過請他到別苑小住罷了。」


「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我急道,「何況他這次來是議親,南嘉若行此舉,國民會怎麼想,天下又會怎麼想!」


父皇瞥了我一眼。


「南嘉何時守過規矩?」


我啞聲。


他慢悠悠地補充:「當年你父皇我開局草莽、為民起義,與你母後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才終於將南嘉安定下來,靠的是規矩?」


我跪在臺階前,發不出半個音。


「送你去清河學宮,是要你熟悉熟悉將來攪弄風雲的那幫人,沒讓你傻乎乎地將自己的心都交出去,」他頓了一下,「我看你是上了一趟學,把腦子都讀沒了。」


「父皇……」


「你與仙砚那小子有交情,那正好。這陣子你就老老實實地陪他玩,替南嘉將他穩住。別叫他察覺三年風吹草動,徒增麻煩。」


我無力地阻攔:「……父皇此舉,是將刀柄遞給仙砚,讓他們師出有名。」


「此事已定。」


父皇放下茶盞,居高臨下地睥睨我。


「管好你自己。其餘的,不必插手。」


18


父皇身邊的內侍將我帶出大殿,停在臺階前,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


「萬歲爺的性子,太子殿下再清楚不過。父子之間,這又是何必呢?」


我笑了笑,沒說話。


天空落雨,我揮退侍從,獨自撐傘走回東宮。


父皇變了。


我、母後、趙翡,乃至我們死去的宗親,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寬厚愛笑的賣餅翁。


他至高無上、喜怒無常,眼裡揉不得半點沙。


權欲侵蝕了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初衷,讓他越走越高,也越走越遠。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


19


回到東宮時,院中的玉蘭花開得正盛。


雲傾酌站在花樹下,兩眼如漆。


我錯開眼,不自然地摸鼻子:「你來幹什麼?」


「來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


我邁步走進室內,他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唇角有似有若無的弧度。


遲疑片刻,我還是先提起來。


「父皇有意讓你去皇家別苑小住。」


「嗯。」


「嗯?」我有些壓不住火,「這樣的事,就值得你一個『嗯』嗎?」


他望著我,有些茫然。


「小住一陣,有什麼不好嗎?」


我脫口而出:「你是當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反問道:「意味著什麼?」


父皇的話像凜冽寒風,獵獵地刮在耳畔。


我壓下心緒,闔了闔眼。


「沒什麼。」


雲傾酌沒再追問。


他在桌邊坐下來,從袖裡倒騰出一堆東西。


金銀玉石、糕餅炸物,應有盡有。


都是些南嘉特有的玩意兒。


我錯愕地揚了揚眉:「你去了街上?」


「嗯。」他回,「我想聽人們說說你。」


我埋頭吃梅菜鮮肉餅,頭也不抬:「是嗎?說什麼了?」


「說你是個很仁德的太子。」


「仁德?」我頓了一下,笑起來,「是懦弱吧。」


南嘉推崇絕對武力,軍事實力出眾,科技更是處於四國最前沿。


在這裡,仁德是不被看重的。


當華陽訓練戰馬,新嵐以駱駝據守一方的時候,南嘉的軍隊已經配備了槍炮。


這也是為什麼父皇敢於和仙砚叫板。


盡管仙砚根本不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國家。


比如此時此刻,仙砚的儲君停下動作,很認真地否定。


「不是的。」


「嗯?」


「仁德與懦弱並不等同,善良也不代表愚蠢。你在我眼裡,是非常珍貴的人。」


我嗆了幾下,咳嗽著拿水。


天知道我的臉有多紅。


「我有什麼好的?」


「你最好,」他說,「在我眼裡,萬物遠不如你。」


這樣的話,換個人來說或許顯得油嘴滑舌,雲傾酌說起來,卻誠摯萬分。


我吃不下去了。


雲傾酌問:「怎麼了,不好吃嗎?」


「這家不是最好吃的,」我用力地抹了把嘴,「我帶你去。」


20


我與雲傾酌換了便裝,一齊走進南嘉王都的街市。


橫豎他都要被關進去,在那之前,不如讓他開心一會兒。


天色漸晚,市集華燈初上,愈發熱鬧。


小販挑著豆漿路過,孩子們嬉鬧地在街邊玩耍。


一派暖融融的煙火氣。


一個小乞丐撞上來,跪在我腳邊拜了拜。


「求您垂憐。」


我給他丟了點碎銀。


街邊大嬸不贊同道:「小殿下,可慣不得。」


「不妨事,」我笑道,「今日歡喜。」


雲傾酌一眨不眨地盯著一處地方,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是青樓。


我假裝大度。


「想去嗎?」


他搖搖頭,隻是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們為什麼穿那麼少的衣服?」他問,「不冷嗎?」


「……莫非,你從未去過風月之地?」


「風月之地,指的是山水之間涵養靈氣之地嗎?」


「是鼓瑟吹笙,聊以慰藉的地方,」我說,「要去聽嗎?」


他猶豫一瞬,仍然搖頭。


「我聽不出來。」


「什麼?」


「我聽不出好壞。」


我震驚得在原地停下來。


「怎麼可能?你的琴明明彈得那麼好。」


雲傾酌看著自己的手:「我隻是記住了手勢。把每個音對應的手勢記住,然後按著手勢彈下去,我是如此彈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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