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1-26 12:31:125213

這下輪到我怔然,除了方才說話露骨,柳書衍什麼時候都端得板正,此刻卻雙手叉起腰來。


神似要指著我的鼻子罵。


但他終究隻原地打兩個轉兒,瞪我一眼,青衫衣袂翻飛,大步流星向正堂去了。


6


等我回過神來往正堂看,謝家的人儼然一副向柳書衍告辭的模樣。


方才我與柳書衍算是不歡而散,此刻他也沒有要找我說謝家之事的意思,徑直往他房中去了。


我又悶著頭跟在他後面。


等到柳書衍脫下青色外衫,手裡拿著那身藍色官服轉身時,他才看到我。


「你不是休沐?怎麼又回宮裡?」我哽著喉嚨生硬地問他。


柳書衍語氣淡淡:「陛下有急差。」


「誰告訴你的?」


方才分明沒有內侍班子進府傳話。


柳書衍停下穿衣的動作,頗為好整以暇望著我:


「好,你要聽實話——我怕你再領個不知哪裡來的什麼郎君上門來,所以我去衙裡辦差去。」


一語驚掉我方才的惴惴不安,激起我的反骨。


我捏著手心道:「我說了!他們秉性家世我都探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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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書衍絲毫不在意我的話,修長的手指一蜷,用手背突出的骨節在案幾上敲兩下:


「沈青,我在更衣。」


他神色莫測盯著我,聲音稍顯低沉。


我心下一慌,轉過身,卻又腹誹:這不是還有一層中衣麼。


跨出門前我也不想矮了氣焰,悠悠道:「知道了!你在更衣,柳姑娘!」


聽見身後柳書衍夾雜著無奈的一聲嘆息,我頓時心情大好。


路過前堂,通傳小廝急忙攔住我:「小姐,門口淮水巷安家大小姐安悅親自來了,已等了一炷香,說想邀您聽戲去。」


「邀我聽麼?好罷。」


我覺得她八成是衝著柳書衍來的,但我正好闲著無事,索性便一同去了。


安家是做生意的,家大業大,整個淮水巷都是安家的地界。


但這位千金大小姐竟沒有一點嬌嬌脾氣,去梨園的路上,拉著我的手,又是誇我的衣裙,又是誇我的姿容,說話間神採飛揚,眉梢都動得恰到好處。


我在心中拼湊一二她與柳書衍站在一起的模樣,但一靜一動,實在難以將他二人鋪陳在同一畫面中。


她拉著我在雅間就座,想必是包場了,剛挨上凳子,臺下就咿呀唱起來。


原先我還不怎麼專注,可那戲的確唱得十分好,便漸漸入神了。


前面一段越郎與煙娘的詞十分纏綿悱惻,眼見著便要終成眷屬了,突然又殺出一個朝官扮相的人,戲服上繡鴛鴦補子,激昂唱過一段過後那,越郎竟就到了铡刀之下。


怪哉,鴛鴦補的青衣官能斬仙鶴補的紅衣官?


「這是唱的什麼?四品官竟能斬一品官?」我稍稍傾身對著安悅附耳道。


安悅扇兩下扇子:「怎麼斬不得,你瞧不出?那青衣官兒後頭有貴人撐腰。」


「也沒說這對男女犯了什麼錯,怎麼就人人喊打喊殺,貴人都驚動了。」


安悅笑一聲,雙手捂著我的手:「好妹妹,開頭你沒好好看罷,這越郎和煙娘隻在開頭唱過一次全名,一個叫裴越,一個叫裴煙。」


我思索良久,隻搖頭:「名字有何特別?難道犯了貴人名諱?」


「犯名諱何至於掉腦袋?都姓裴,能融血的親兄妹相奸,犯的自是十惡裡頭的——內亂之罪。」安悅目光晶亮,一動也不動看著我。


我心頭如有一針穿下,隱秘又劇烈地疼痛著。


7


我訕訕笑笑:「原來如此,倒是……合理了。」


從梨苑出來後,我與安悅在一處細柳道上並排走著。柳枝被風拂起又落下也是無聲的,一路靜謐非常。


然而我一直在等她開口。


她也如我所願,又執起我的手:


「好妹妹,遞去柳府的請帖無望,我隻好託你替我說道。五日後花朝燈會,讓我見一見柳大人罷,我有話要與他說。」


我頓住腳步,看她半晌,將手從她掌心中抽出:


「緣何請我聽那出戲,安小姐真以為我不知?你拐彎抹角是在試探我還是威脅我?現下卻還要請我幫忙,竟有這樣的道理?」


安悅聽完我的話,滯住一瞬,臉上神色少許尷尬,幾番垂頭後又望著我:


「好妹妹,是我冒犯,對不住。我原隻想為自己爭一把,所做的事隻為探聽心意,不為拆散有緣人。若你與柳大人真是那般,我自然卻步,再懶得花什麼心力。」


「可如若不是,妹妹又何須惱我?隻當聽個戲罷了。」


這番話我無從反駁,也沒有反駁的底氣。


我牽起安悅的手:「好罷,我替你說。隻是我說一句,你也別傷心,哥哥他……我也不知什麼人能入了他的眼,就算我將人給你邀來,未必……」


安悅衝我明快一笑:「我知曉你的意思。」


「隻是路總要親自走到走不了的那處,才能甘心說此路不通,哪有站在路口就回頭的道理?好果惡果都是果,怕隻怕不敢結果,這才是對自己的折磨。」


我心下怔然,安家走南闖北行商,她見多識廣,自然比我通透。


我向安悅福身一禮:「好姐姐,今日受你一言。」


安悅笑著扶起我:「你也是個妙人,看著溫良但是敢說話,是個好的,吃不了虧,你哥哥將你養得真好。」


循著安悅的話,我腦中不由浮現出我在柳府的模樣。後知後覺地發現,很多時候,柳書衍對我不是無奈,而是放縱,兼著幾分寵溺。


我與安悅分道揚鑣後,一路上心事重重。


夜裡燈芯剪了兩回,柳書衍才回府。


我聽著動靜出門要給他說安悅的事,卻見他穿一身朱紅官袍進府。


我恍然憶起三年前柳書衍中榜那天,也是這樣的紅。


我怔住許久,他走到我跟前才回神。


「你怎麼穿紅?」


柳書衍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左都御史宋大人致仕了,陛下當即下詔點我上任了。」


我看著他面上無甚喜色,如同三年前那般,沉靜寡淡。


未及弱冠杏榜奪魁,年紀輕輕紅袍加身,該是何等恣意?


隻是這些都不能讓他開心嗎?我忽而覺得一陣莫名煩躁,問道:


「為何看不出來你很開心?」


柳書衍滯住,沒太明白我為何這般問。


「年紀輕輕官拜二品,旁人汲汲營營一生也無法觸碰一角,於你來說盡數是尋常事?那什麼事能入你的眼?」


柳書衍被紅袍映得鮮活的眉眼又籠上一層難辨的霧氣,他無聲嘆氣,復又笑了一下,低聲道:


「是我開心得太久了,你瞧不出罷了。」


柳書衍回書房與我錯身而過時,我想起安悅的事,立馬回頭準備叫住他。


柳書衍卻也剛好頓住腳步轉身,四目猝不及防相接,柳書衍斂了斂眸子道:


「沈青,你為何覺得我不開心?是因為我不常笑麼?還是因為……你總盼著我能更歡喜一些,所以覺得我現在的歡喜還不夠?」


我與柳書衍就這樣站在燈火朦朧的庭院中兩兩相望。


一些似有若無的情緒在這闌珊的光下曖昧地躁動著,仿佛即將要破開不可言說的屏障。


隻是良久的靜默中,到底還是柳書衍又開口說話了:


「你是妹妹,哪有妹妹為哥哥這般憂心的?我其實……每一日都很歡喜。我也盼你能夠再歡喜一些,畢竟……這世上至親,雖沒有血脈相連,但你我都隻有彼此了。」


8


晚風微涼。


我看著書房的燈亮起。


良久,我才邁動步子去尋柳書衍。


他手中握著一杆筆,即便房中無人,他的姿態也時刻端得板正。


我倚在門框上看他:「花朝節燈會,你去麼?」


「不去。」柳書衍頭也不抬。


回絕得太過斬釘截鐵,一如我之前幫人牽線問他那般時。


「你的那些交好,平日也能相邀出門,沒必要在夜裡玩得太久,早些回家。」柳書衍又加了這麼一句。


他以為我要和小姐妹們一同出門麼。


可惜時年左右凋敝,都各自同郎君有約了,可嘆!


「我不……」我突然心緒一動,話頭打個轉,「你去罷。你下了值回來換了官服就來,我先逛著去買糖葫蘆吃,然後在念橋等你。」


柳書衍筆下一頓,明黃的燭光中,他抬頭看我,眼底泛著細碎的暖意。


「好。」


「那就說好了。」我訕訕點頭出了門,心裡一陣發虛,總覺得對他不住。


第二日我給安悅去信,說燈會那天讓她在念橋等著。


花朝節那天晚上,我一個在府裡待著,斜斜倚著水榭欄杆,對著燈籠轉扇子。


身側蓮池的水面上,浮著一層金色的光暈,未幾有幾隻鳴鳥夜啼。


也不知何時,我竟就這樣倚著欄杆睡去了。


夢中盡數是荒唐。


撲面而來的呼吸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人不禁疑心——真的是夢麼?


我猝然睜眼,對上咫尺間一雙雲霧翻騰的眸子。


「沈青,你不該給我一個解釋麼?」


柳書衍正傾身低著頭看我,神色晦暗不明。


也不知他這樣看我看了多久。


夢中人的輪廓與眼前之人重疊,我五魂驚掉六魂,連名帶姓喊他:「柳書衍!」


柳書衍微微蹙眉,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


我定了定神:「安家小姐隻是想與你說話而已,又不作糾纏。我隻是全了她的心願。你整日悶在衙門和書房裡,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在你這裡許願這麼靈?那不如你全了我的心願,如何?」


柳書衍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啞,面上神色也沒有一絲一毫是我熟悉的。


而且,他離我太近了。


近到讓我不敢呼吸,他的氣息卻盡數撲在我兩頰。


這讓我不由心驚起來。


他一手撐在我腰側的欄杆上,一手虛虛攔在我身後,問道:


「沈青,你說是你在念橋等我。所以你明明也知道,因為是你,我才會去的,對麼?」


9


我心如擂鼓,指節攥到發白:「你向來對我有求必應,不是麼?」


柳書衍輕笑一聲,氣息擾動我額前的發絲:


「好。那我再問你,剛才你夢裡為何念我的名?」


我頓時腦中嗡鳴乍起,呼吸都要停滯了。


我方才竟出聲了?


這一驚驚得我直往後仰去,懸在我身後那隻手適時發力,我被柳書衍單手撈起攬在懷中。


隔著薄薄一層春衫,心跳已分不清是誰的。


「如此驚惶,看來你真的夢到我了。」


「你竟哄我?」我訝然道。


「你能哄我去燈會,我怎麼不能哄你?」


柳書衍這含著笑意的一聲反問,讓我找回一點自在來。


剛才的他太過陌生,陌生到讓我生出想逃的心緒來。


而此刻我也應該是想逃的。


為何我還在柳書衍懷裡?


為何他還不放開我?


「對不起,沈青。」柳書衍口吻突然鄭重其事起來。


但這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我很是不明白。


「方才,我為了試探你,嚇到你了。」


「試探?那你試探出什麼了?」我顫著聲兒問道。


「你也喜歡我,不是麼?」


這一句話,蘊藏著經年不為人知的苦澀和一朝撥開雲霧的歡欣。


我盡數感同身受。


「所以,我該說對不起……是我太過懦弱,到了此時,也要先試探你的心意才敢說出口。」


「沈青,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我可以在你身後看著你尋得如意郎君,歡歡喜喜與他過一輩子,卻無法忍受你親手將我推給別人……」


柳書衍突然用力將我揉進他懷中。


常年提筆的手有一層薄繭,撫在我的後頸,泛起陣陣痒意。


咫尺間我覺得溫熱滿懷,柳書衍衣襟上那冷冽的香竟也曖昧起來。


方才夢中的場景忽然浮上腦海,我一下面紅耳赤,心躁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蠻力慌忙推開柳書衍。


他察覺到我的動作,立馬踉跄著後退兩步,神色盡數變成怔然,眼中落寞一閃而過後,是悔恨與對自己的鄙夷。


「對不起,你……你就當我喝醉了胡言亂語。」


「日後你就……當我死了,不要離開,不要不回家。」


「對不起……」


柳書衍的聲音碎在風中,他的青衫也在夜風中搖曳著,從我視線漸漸抽離。


10


意識到我羞躁與慌亂之下的動作讓柳書衍誤會了之後,我心亂如麻,提著裙擺便追上去。


一路上卻想著他最後那句話,聽得我實在心驚。


在回廊盡頭,我終於抱住他,幾乎是喊出來:


「柳書衍,我喜歡你的!」


柳書衍的脊背瞬間僵直。


他苦笑一聲:「你是在安慰我麼?沈青,不必如此,我會與從前沒什麼兩樣,我隻盼你……即便因為此事厭惡我,也不要厭惡這個家。」


我幹脆兩步邁向他身前,拽住他的衣襟,覆唇上去。


在柳書衍呆滯又驚訝的神色中,我松開他:「妹妹安慰哥哥,會這樣安慰麼?」


柳書衍表情變了幾變,流連在眼底的情愫溫柔卻又炙熱:「沈青,你真是……讓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按捺住心神,問他:「你方才說,當我死了,不要離開柳府,是什麼話?」


柳書衍眉眼黯淡一瞬,抬手撫了撫我的鬢邊的發,沉吟半晌:


「因為我怕,怕你一朝得知敬愛的兄長對自己有腌臜不齒的念想,會害怕……會覺得惡心。」


「沈青,我真是……」


我平生第一次見一貫沉穩的柳書衍幾番躊躇不知該怎麼說話的模樣。他披著滿身霜白月色,看起來脆弱又悽美。


良久,他嘆息一聲,才啞著嗓子繼續說下去:


「沈青,我方才知曉了你對我的心意,我很歡喜。」


「可我也不由得怨恨自己,竟讓你揣著這份感情蹉跎。方才我還要在你沒有底氣時,逼問你的心意。」


心中委屈被他這句話點出時,我一時沒忍住,淚水奪眶而出。


這些年,他對我很好。


寵溺和疏離的分寸恰到好處,就像在玩永遠分不出勝負的牽鉤。


人在眼前,卻如同高懸中天的明月,若即若離。


我不敢作他想。


「你總是在設想,若我不喜歡你時我會如何厭惡你,卻怎麼不想,若我也喜歡你呢?」


「因為我不能,沈青。」柳書衍語氣幾分堅定,幾分苦澀,雜糅在一起。


「如果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後厭我,厭惡這個家,再也不回家了怎麼辦?」


「日後你嫁了人,郎君待你好自然是最好,你隻當作從未與這柳字有什麼瓜葛。」


「可若郎君待你不好,你又再不願回家,誰來為你撐腰呢?」


「那你呢?你的心意呢?你總說我什麼都愛考慮就是不考慮自己,你又在做什麼,柳書衍?」我說到最後,隻能抓住柳書衍的衣襟哽咽。


他怕我隻將他當作兄長,一朝得知他的念想,便再也不回家了,竟連我以後嫁了人受了委屈該如何都替我想著。


這些年他深藏心跡,不敢表露半點,不做任何可以讓我用來捕捉他心意的事,放任我在暗處患得患失。


可即便萬般難平的委屈,此時也該平了。


「柳書衍,你才是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人。」


我一拳捶在他胸口:「明日我就嫁人。」


「這麼急?那我夜半伏案寫聘書,明日一早就送到你手中,你我的名字寫成小楷還是行書?錦帛上薰什麼香?」


怪了,這人怎麼這麼突然鬼話連篇……


然而就是這幾句話將我的心湖攪得澎湃,我卻還是不服氣地哼一聲:「柳書衍!你明明知道我在說氣話!」


「所以方才那句話不能討你歡心麼?」


柳書衍眉梢溫軟,眼波潋滟,低頭認真看著我:


「沈青,我想求娶你,想做你的夫君,你願意接納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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