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3-06 15:47:053854

他將那隻鳥遞給我,鳥兒通靈知道是我們在救它,乖順地在我掌心打盹。


我好似聽見了一聲道謝,可轉圜四周,隻有賀文竹正盯著我。


老師尊走後,他眼中還是第一次生了光。


「是,師父。」


6


翌日,醫僕叩響門,捧著一身繡有文竹的青衣來。


文竹寓示著賀文竹一脈,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赤芍師弟,門主請您至祠堂見禮。」


見禮?那日不是已行過了?


我接了青衣,輕觸紗衣,柔軟絲滑,入山門這許久我還沒穿過這種好料子。


祠堂內,賀文竹正手執清香,跪在滿堂牌匾前,口中念念有詞。


身旁沒有其他弟子,甚至連早晨那位慣用的醫僕也不在。


我躡手躡腳走進去,從祭臺下抽出草蒲團,正欲跪下,他睜了眼。


「那蒲團可以扔了,今後你不必異於其他弟子。」


言下之意,他不為難我了。


我喜滋滋地將蒲團挪開,撩起裙擺,跪下虔誠地磕了三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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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歡喜,謝老師尊垂憐,給我恩典,日後我定會好生研習醫術,成為一名神醫,濟世救人。


抬眼,賀文竹取了一炷香,在火燭上點燃,轉頭瞧我。


「今日喚你來,是有些門規需單獨告知。」


我雙手接香,懇切點頭。「請師父講,弟子洗耳恭聽。」


手執清香於頭頂,心中懇切,三拜起身,將香立於鼎上。


賀文竹引我去了內堂,轉動香鼎,一排火燭向右移動,出現了一暗閣。


從外向內看去,一黑色大鼎立於壇上,牆壁四周掛滿祭布銅鈴。


賀文竹一進去,銅鈴有序地響了兩聲。


「進來。」


暗閣中亦是個祠堂,隻是壇下遍布著一種法陣,陣法凹陷處,尚有未幹的紅水。


我緩步走進去,隻覺得寒氣逼人,汗毛直立。


「暗閣是歷往尊仙的寶物,每一個首座弟子,皆可選一項帶走。」


祭布銅鈴之下,遍布書閣,存著上萬寶物,我一眼瞧見了老師尊的霽懸針。


「弟子已選定,那套霽懸針即可。」


老師尊的霽懸針可解天下毒,縱是醫術不精,隻需識得穴位便能救人。


「你雖愚鈍,卻有仁心,選這個甚好。」


賀文竹站在法陣之外,引著我走向大鼎,法陣溝壑凹凸不平。


我一個踉跄,撲在法陣之上,濃烈的血腥味從溝壑中析出來,直搗鼻腔。


「嘔……」


「你快起來!」賀文竹有些慌,生怕我將穢物吐在這陣中。


自始至終,他都未踏入陣法一步。「這是先輩留下的術法,你小心些。」


我點點頭,起身走上祭鼎,好似那鼎中藏了些東西。


一步一步引誘我去看,我正攀上去,賀文竹突然叫住我。


「夠了,你先出去。」


我瞧著他,臉色陰沉,薄唇緊抿,周遭氣壓又冷了些。


「是,師父。」


7


我出了內閣,規矩跪在滿牌匾額前。


眯著眼偷看,賀文竹正舉著上好的檀香跪拜,閣中銅鈴一陣一陣響。


我突然想起,這聲音好似聽過。老師尊仙逝那日,這鈴也曾響了半日。


「師尊,徒兒來送!」


是賀文竹的聲音,我翹首望過去,那日確實瞧見了他。


本是迷迷糊糊地,瞧他慌張進了內閣,那時,他好似回頭看了我一眼。


銅鈴規律地響著,我好像聽到一陣慘叫。


是賀文竹躺在那祭鼎中,受萬寵啃食的嘶喊。


「赤芍!


「赤芍?」


不知怎的,我竟暈了一瞬,睜眼瞧見賀文竹正擁著我躺在蒲團上。


他好好地,我抬手觸他的臉,涼得異常。


「你醫術高明,難道沒有方法治自己的體涼嗎?」


「起來。」


他扶起我,迅速收了手,攏了攏衣裳,照常撫順平整。


「我體質如此,不需治。」


我瞧著他,眼神躲閃,三年前他分明不是這般體質,他是暖的。


「門規今後再議,眼下靈霽山下瘟疫盛行,山門弟子將下山義診,你也隨行。」


靈霽山下的四方城四面鄰國,自來是四個國家的聯結樞紐,四國盛世四方城便是盛世。


四國衰,此處便是戰場,此番瘟疫,亦是戰爭傷亡後引起。


賀文竹是老師尊從戰場中撿來的,對那戰場遺孤皆會救助,孤兒若無人認養,便收了上山。


「是,師父。」


他瞧我的神色,像是有許多話未說完,聯想到內閣。


我猜那門規定然與我相關。


「師父,那門規可有未說清楚的?」


祠堂中頓然安靜,祭臺上香燒了大半,燃盡的香灰重重倒下來,融入沉灰中。


他回頭盯著我,那眼神似有難以啟齒,見他喉頭哽咽。


「你……」


「尊上,下山的藥已採集至庫房,庫醫怕有短缺,請尊上移駕過目。」


醫僕趕了來,打斷了他的話,明日便要下山,藥材至關重要。


他朝我揮手,言辭淺淡。「回去背三遍醫經,亥時抽檢。」


我朝他拘禮,目送他離開走遠,轉頭看著那插香的鼎。


8


「文竹,我大限將至,再護不得你了。」


賀文竹跪在祭鼎前,老師尊吊著最後一口氣指向那黑色的鼎。


眼中最後一縷光變得晦暗,淚也從他眼角滑下,滴落在法陣間。


和他指尖滴下的血融合,在那黑紅的溝壑中激起陣陣漣漪。


銅鈴驟停,老師尊忽地倒抽一口氣,手緩緩從賀文竹的肩上滑落,手腕沉入黑血中。


隨著法陣散出金光,祭鼎中的液體沸騰起來,冒出的白煙擾動銅鈴亂舞。


「師尊,徒兒送您。」


賀文竹聲音嘶啞,朝老師尊身躺的石床用力一拜,眉間有了殷紅一點。


鮮豔的熱流順著鼻梁滑下,他半閉著眼,眸中寫滿了悲傷。


他起身將老師尊抱入懷中,極緩的動作,與師尊的屍身一起浸入鼎中黑色液體中。


銅鈴停了許久,又突然響起。


賀文竹的臉衝出黑水,已是森森白骨。


「啊……」


半夜卯時一刻,我滿頭大汗,從夢中驚醒。


正巧遇著有人叩門,聲音輕巧,聽著是師父的醫僕。「師弟可是醒了,尊上讓我送了外袍來。」


不隻是外袍,還有同門的醫服,鶴繡白衫,敬老師尊的喜好。


山下人見了此衣袍的門生,皆知這是霽懸門的人。


於我們義診,多有裨益。


「小醫僕,你與師父相交甚久,可發覺師父不同於往日?」


他瞧著與我同齡,神色純粹,人卻板正得很。「師尊歷來如此,沒有不同。」


我嘆了口氣,呆子帶的醫僕也是一本正經的呆子。


此刻天尚未亮,山外鳥獸輕鳴,伴著蔚藍的天,倒是別有韻味。


三日後辰時,全員聚集,賀文竹一身白紗醫袍,面目清冷,站在玉臺上。


「山下須戒守清規,濟世救人為主責,整裝完畢,即刻下山。」


他念完朝我盯了一眼,那模樣簡直是說與我聽的。


我訕訕鞠躬,跟隨在大部隊後方,前面突然停下來。


小醫僕小步子跑過來,朝我道。「尊上請首徒往前。」


得,我還得跟著一起顯眼。


方至山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臭味,醫士本該對此味道熟稔。


隻有我依在大樹下,一個勁嘔。


「這味可比糞要刺鼻些。」


漫天的白霧攏著四方城,滿城瘴氣,風一陣吹來,便是攪人鼻腔的血腥。


「戴上面罩。」


賀文竹掏出一青絲薄帕,上有文竹,還散著幽幽檀香,微微側首遞與我。


「疊至面罩內裡,可助你好受些。」


他偏在眾人鄙夷我時,做這般動作,其他同門皆閉了嘴。


戴上面罩,深入災區棚戶。


眼前場景,我瞧了隻覺得眼睛被草煙燻了,淚湿眼眶。


棚外屍橫遍野,整齊壘著,甚至不分男女,鼠類橫行,見人也不避。


入棚內,尚存的男女老幼眼睛無神地望著我們,眼淚已哭幹了。


忽地,一羸弱的年輕男丁衝過來,抓著賀文竹的衣擺哭求。「仙人,先救救我老娘吧,她快不行了。」


隨他去了土屋中,老人下身已潰爛,體虛無力,沒有多少日子了。


賀文竹寫了張方子遞給醫僕,上面隻是些續命的藥。


「先瞧瞧你。」賀文竹轉而看那男子。


男子卻拒絕了,跪在地上叩頭,隻求老娘活著,他活不活倒是無所謂。


「你尚能得救,偏要去救半死的老娘作甚?」


我本能問他,受了賀文竹一記白眼。


那男子痛哭起來,手部已潰爛大半,皮肉腐爛粘連著衣裳,散發一股惡臭。


「老娘是我唯一存世的親人,她若再死,我活著亦無指望。」


我本想嘲他愚孝,賀文竹把我撵出來。


「出去看藥。」


「是,師父。」


我撇嘴,轉身走出去。


9


四方城外,染病的人皆被官府送來這棚戶區等死。


哪怕有好些仁義的民醫施救,卻治標不治本,難民每日皆有喪命的。


師父獨自在房中研制了半月的解藥,以老娘的兒子做試藥人,前日他老娘走了。


男子不肯再喝藥,任由身上的糜爛蔓延,隔著衣衫不隻惡臭,還能瞧見那膿水浸湿了外袍。


「人之生死,本就注定,你何必為了年邁的老娘尋死?」


我戴著面罩免得發嘔,手上是師父新調配的藥,他不喝,身上已換了喪服,以淚洗面。


「老娘將我生來,自幼小心照料,一點委屈未讓我受過,可我還未讓她享福,還未讓她抱上孫兒……」


男子越哭,身上便越痒,他撕開衣裳抓撓,胸口已有好了的疤,又被他撕開,血水沾了滿手。


他老娘的牌匾正在香鼎之上,忽地倒下來,香也熄了。


我借此勸他。「你看,她也不忍你這樣,你還有幾十年華要活,今後亦可再尋得家人啊。」


不知他為何惱了,發狂一般朝我撲過來。


我避之不及,他方才抓撓的那隻手險些撓在我臉上,賀文竹及時出來擋住他。


「誰叫你進來的?」賀文竹瞧著我,氣惱地將我推開,回頭用針扎在男人的後頸。


男人不鬧了,閉上眼睡在一邊。


「我隻是想勸他看開些。」我趕忙退開,檢查自己是否被那血水染到。


這疫病來源自護城河漂浮的屍首,老鼠啃過後發生了異變。


窮苦人家無法與老鼠隔絕,吃了染了病的食物,輕則瘙痒生瘡,重則起泡流膿,血泡一破,便會大肆蔓延。


「你出去,換了衣裳燒掉。」


我抬眼看他,他正在用藥酒擦拭手腕,手腕上多了一道抓痕。


「師父,你!」


他映著燭光,抬頭朝我點頭。


「無礙,解藥已有成效,我正好以身試毒。」


棚外此刻正在燒屍,我將外袍脫了扔進去,瞧著袍上那仙鶴緩慢化為灰燼。


醫經記載的有,大疫屍首大火焚毀,火可克毒,萬物相克,疫病總有藥方可治。


「此疫至人心火旺,心氣燥,有幻象,至血邪行,那赤芍是否也可入藥?」


我問旁的同門,他搖頭:「師尊在世,從未用過赤芍入藥,此藥性猛,輕致人腹痛,重致傷身。」


「哦。」我起身跑進賀文竹的寢房。


他暈在石案上,緊閉著眼,口喃喃喊著什麼,額上大汗淋漓。


「師父?」


我搖他,他順著倒入我懷中,額頭恰巧觸在我鼻尖上,檀香混著藥味蹿入鼻腔中。


「師父!


「賀文竹?


「呆子醒醒。」


他勉強睜眼,隻是那眼神十分奇怪,好似眷念,嘴角上揚,竟抬手撫上我的唇。


「赤芍唇軟,我朝思暮想,不可得。」


「?」


說罷,手穩住我的臉,唇亦迎上來。


我不知怎的,四肢僵住動彈不得,房中燭光黯淡了些。


檀香撲面而來,酥軟的棉花滑過唇間,燭光映得文竹與枯葉影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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