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妓館裡的洗衣婦。
宮裡的皇帝S了。
出殯那日,白幡掛了滿城,百姓跪了一街。
姑娘們無生意可做,我也無活兒可幹。
換了身素白衣裙,我領著兩歲的兒子。
穿窄巷,過長街。
擠在不情不願被官府趕來送殯的人群裡,等著跪送皇帝靈柩。
靈柩裡躺著的,是千人嫌、萬人厭的瘋子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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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我的夫君——皇甫珊。
1
「瘋皇帝!總算S了。」
「S就S了,還非得讓我們來送,我還趕著回家S豬呢。」
「從來不上朝的皇帝,算什麼皇帝。」
「就是,要跪咱們也得跪S在邊關的將士。誰要跪他?」
……
日頭正盛。
長街上連綿的白幡,白得刺眼。
我領著滌兒,安靜跪在人群之中。
四周議論沸騰,壓低了嗓子的咒罵聲、誹議聲、叫好聲,從街頭傳到街尾。
滌兒往我身上蹭了蹭,仰起腦袋衝我笑。
小家伙眼睛笑得彎彎的,臉蛋曬得紅紅的。
我抬手將袖子攏在他的頭頂,為他擋住灼人的陽光。
真像啊……
我恍惚地想,那人小時候,也是這副玉團子一般的模樣吧。
「來了來了!」
周圍起了一陣騷動。
官兵在前面撒起白色紙錢。
長長短短、虛情假意的哀嚎慟哭,霎時聲響震天。
我心中一凜,抬眼望去。
盛大的靈柩車馬隊伍,出現在長街盡頭。
漆金雕龍的棺椁,被缌麻素服的宮人簇擁著遙遙行來。
漫天飛舞的白,飄飄搖搖落下。
恍如兩年前的那場隆冬大雪。
東宮靜寂,天地之間隻有雪的白、血的紅。
他手執長劍,立於殿外的蒼茫雪中。
隔著一宮門的熊熊烈火,望向宮殿之內的我,眼底曾經的柔情繾綣,被映入眼簾的火焰燒得一幹二淨。
那火,是他親手點的。
我知道,他在等。
等著剛剛生產完的我,徹底從他眼中消失。
「阿暖,你本就隻是個山村野鄉來的小小婢女……」
「天子閣、金玉殿,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清冷颀長的身影,在熾熱的火焰中變得愈發飄渺幽浮。
視線徹底模糊前,我看見,一片鵝毛飛雪落在他的肩上。
恰如此時。
一片白得像雪的銅錢紙,落在我的肩上。
皇甫珊,S了?
2
送完靈柩,回到妓館。
有隱隱的鼓樂之聲,從館中傳出。
國喪百日,禁鼓瑟吹笙。
天子腳下,皇城之中。那幫子浪蕩慣了的世家浮華子弟,卻早已忍不住遁入花叢,縱情聲色。
不出所料。
一入館中,便是一幅鶯歌燕舞、交頸狎昵的靡靡之景。
男男女女的笑鬧聲中,有姑娘嬌嗔道:
「禁令可還在咱們春風館門口貼著呢,公子還敢讓奴家獻舞,不怕官府怪罪?」
「官府?」醉醺醺的男子甚是不屑,「我謝家大門敞著,隻要踏得進去,隻管怪罪去。」
說話的,是謝丞相家的小公子——謝思安。
他仰頭灌了口芙蓉春露酒,笑得囂張放肆。
謝思安說得沒錯。
謝家高門,莫說小小官府。就是三公太傅、護國將軍,也未必能尋常出入。
滿朝朱紫貴,不及謝家女。
謝氏,是大成首屈一指的外戚世家。
謝太後,是他的姑姑;謝皇後,是他的長姐。
容貌豔絕京城的謝家長女封後那日,正是那人火燒東宮,讓我徹底消失的日子。
「你們知道那瘋子是怎麼S的嗎?」
謝思安將花魁娘子攬入懷中,語氣輕佻,像在講什麼話本裡的豔聞秘事:
「說來笑S人!堂堂天子,意欲淫辱自個兒的庶母盧太妃未逞,反落得個被刺身S的下場。嘖嘖嘖……可惜了那冷冰冰的盧大美人,竟也羞憤自戕,香消玉殒了。」
一語激起千層浪。
「豁,這般大逆不道?罔顧人倫?」
「這宮裡的天子,做派怎地比我們館裡的妓子還不如呢。」
眾人又是驚嘆又是調笑,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我躲在簾後,腳底灌了鉛一般,邁不動半步,身體冷得如墜冰窟。
滌兒在我懷裡睡得正熟。
他身上的衣裳料子柔軟服帖,裹得小小的身體暖烘烘的。
那衣裳,是盧妃娘娘親手為他縫的。
3
「月娘,月娘?」
花魁娘子的丫鬟嬋兒,舉著手掌在我眼前揮來揮去。
我驀地回過神來,才發現廳中的旖旎已經散去,隻剩下一片杯盤狼藉。
「你身子不舒服?怎麼臉色這麼差?」嬋兒問。
我搖搖頭,掩起止不住顫抖的手,將滌兒抱得更緊了些。
「公子們都已經進屋了,你且先把這些洗了,晚上估摸還有不少呢。」
她遞過來一堆凌亂的輕紗薄裙,又幫我接過懷裡的孩子。滌兒乖巧地往她懷裡縮了一下,睡夢中的小臉蛋紅嘟嘟的。
嬋兒伸出手指,在呼吸均勻的小鼻子上刮了下,開玩笑道:
「小東西,你倒睡得舒服。滌兒滌兒,瞧你這名字取得,你那沒個影的爹成心咒你娘洗一輩子衣裳呢?」
「哎……要我說男人真沒一個好東西,宮裡那位S了,我還以為咱們好歹能撈著點兒清闲,誰知道這些腌臜貨是一刻也管不住自己褲襠裡那點事兒。月娘,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
我理著衣裳,淺淡笑笑。
洗衣這活兒於我而言,算不得什麼辛苦。
因為,我本就是個宮中的浣衣婢女。
4
十四歲那年,我家鄉鬧了天災。
十裡八鄉,飢民餓殍遍野可見;鎮裡集市上,賣兒賣女的比賣米賣糧的多。
都說朝廷的賑災糧正在路上,可左等右等也不見半粒米谷。
隻有當地大戶謝家,餘糧裝了滿倉,好像怎麼掏也掏不盡。
為了活命,村裡大把的人將地抵給謝家換米糧。
我家也一樣。
可地就那麼幾塊,抵了就沒了。
糧就那麼幾斛,吃了也就沒了。
謝家大發善心,開倉賣糧。
但谷米貴如金,買不起;人命賤如草,S得多。
我不想讓家裡人S。
聽說我們村那位最有出息、在皇宮當差的錦繡姑姑回村探親。
我便帶上自己在河裡捉了三天三夜的魚,上門去求了許久,最後總算求得錦繡姑姑答應帶我去宮裡當差,做個洗衣婢女。
離家前一天。
爹整宿坐在屋外唉聲嘆氣,娘坐在床邊小聲啜泣著為我縫衣裳。
我給熟睡的小妹掖好被角,拉著娘的手說:
「娘,別哭,錦繡姑姑說了,等我二十五就能出來。」
「等得了月銀,我就託人送出來,你讓爹把咱家後山的兩塊地贖回來。」
「還有,你去李郎中那兒把肺咳的藥續上。記得天天喝,不許舍不得。」
娘哭得更傷心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嘆氣:
「都是爹娘沒本事,讓你一個孩子家家去那麼遠的地方受苦。」
「我家暖丫頭,再過兩三年就該說親了。等到二十五出來,還怎麼說人家。」
說到這個,我倒真有點難過。
前兩日,村東頭桃花樹那家的小書生,折了滿滿一捧桃花送給我。
他說,這叫「人面桃花相映紅」。
我聽不懂,但我覺得他好像喜歡我,其實我也有點喜歡他。
可想想,等我二十五歲從宮裡出來。
他一定已經成了親,當了爹吧。
罷了。
不嫁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人總得先活著。
我可是草頭村姚老三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長女——姚阿暖!
我要帶著我娘、我爹、我小妹,好好活著!
娘給我縫的衣裳,到底沒來得及縫完。
天蒙蒙亮,我便挽了包袱,隨錦繡姑姑上了驢拉的小板車。
爹娘帶著小妹,跟在板車後走了一段又一段,送了一程又一程。
從霧氣朦朧的清晨,走到烈日炎炎的晌午。
走到錦繡姑姑終於忍不住撵他們:
「金玉貴人們住的皇宮裡,還能苦了她不成。」
「回去吧,別送了。」
「路沒個盡頭,暖丫頭總有回來那一天的。」
5
錦繡姑姑沒騙他們。
宮裡的日子不苦。
一日兩餐,吃了上頓有下頓。
四時更替,換了春衣有冬衣。
雖然夏天日頭曬得頭發暈,冬天井水寒得刺骨頭。
雖然堆得像小山的衣裳總也洗不完,手上的皲裂總也好不了。
但,老百姓的日子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跟以前比,至少,我現在有了盼頭。
每天,我都盼著放飯的時候。
饅頭醬菜、清粥面餅,每一樣我都喜歡。
前些日子過中秋,我還得了個大雞腿。又大又香的雞腿,咬上一口簡直像神仙。
要是草頭村離皇宮沒那麼遠就好了,我真想也捎回家給爹娘小妹嘗嘗。
每月,我都盼著月銀發放。
領月銀的地方離浣衣局好遠,要穿過一條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宮道。
但我才不怕遠!每次我都跑著去,跑著回。
回來的路上,能看見火燒一樣的夕陽照著金燦燦的皇宮,是在草頭村沒見過的那種好看。
我想等將來出了宮,可要跟牛家的二丫好好吹一吹皇宮是啥樣。
其實,我最盼著的。
是每天夜裡吹了燈,躺鋪上聊闲天的時候。
十人連排的大通鋪,都是我們浣衣局的小姐妹。
阿燕的姐姐在娘娘宮裡當差,數她最有見識。
她今日跟我們說:
「中宮的皇後娘娘是京城貴女、大家閨秀,但Ťüₐ脾氣頂不好,因為新縫的衣裳顏色不喜歡,就賞了制衣局宮女十個大耳光。」
明日跟我們講:
「西宮的柳妃娘娘是小漁村出身,不通文墨但俠義心腸。她看不慣仗勢欺人的做派,罰了欺辱打罵小太監管事老太監去掃馬房。」
阿燕講得繪聲繪色,惹得我們大家擠作一團,一會兒害怕,一會兒嬉笑。
不過,我們最喜歡聽她講的,還是那位住在東宮的太子殿下。
聽說太子是個玉面俏郎君。
京城裡大官家的小姐們都爭著搶著想嫁給他。
聽說太子還是個轉世文曲星。
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們說國家有他,定然國祚綿長。
每次阿燕講到這裡,都會長長地嘆口氣,感慨道:
「真想見見太子殿下啊,誰要是能讓我去東宮當差,我給她磕一百個響頭都成。」
大家笑成一片,打趣她想當太子妃。直到錦繡姑姑在屋外兇巴巴地咳了好幾聲,嘰嘰喳喳的我們又才會吐吐舌頭安靜下來。
寢房的小木窗外,月亮掛得高高的,月光撒進來照在我身上。
我側身躺著,手枕腦袋偷偷地想:
其實,我也想見見那位太子殿下呢。
他比我們草頭村的小書生還要好看嗎?還要有學問嗎?
聽說每年除夕夜,太極殿外都會放火樹煙花,宮裡的娘娘貴人們會給下人派賞錢,太子殿下也會去。
我決定要好好洗衣裳,爭取讓錦繡姑姑帶我去看火樹、領賞錢、瞧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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