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裹腳,京城貴胄笑我粗鄙。
年過十八,隻有國公府的啞巴公子來提親。
正巧我話密,啞巴不會打斷我說話。
隻怕他身子羸弱不利子嗣。
誰知他不會說話但會出力,婚後累到癱軟的成了我。
1.
我被管家請回府時,父親在宴客。
前廳擺著十八箱錦緞,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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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問。
「我爹發達了?收這麼多禮,被砍頭的時候別捎帶上我。」
管家一跺腳。
「哎喲女公子,這不是大人貪的!是國公府的嫡子……來議親,送的叩門禮。」
叩門禮,見姑娘一面的彩頭,成與不成都不退。
好生大方。
「白日見鬼。」我說,「哪個嫡子?」
他額上冒汗。
「不會說話的那個。」
唔。
我想起宋懷青。
隻見過寥寥幾面,記得人很溫吞,看著清瘦,鼻骨與眉眼生得尤其好。
若說更多,沒印象。
初見時覺得這人雖然沉默,性子倒溫柔。
聽我一句接一句掰扯,沒有打斷,也沒有和我對著幹。
添茶奉餅,細致周全。
第二回遇見,才知是不會說話。
我就說呢。
家裡人都受不了我話密,怎麼出了門還能遇上個知己,聽我說那麼久。
真是委屈了他的耳朵。
後來偶爾碰面,我便特意憋住了嘴,少和他說話。
畢竟其他人聽不耐煩了可以打斷,他會顧忌著禮數。既不能走,又不能讓我住嘴。
算算日子,有幾個月不曾見到了。
我回過神,問管家。
「怎麼來得這樣突然?」
「不突然,」他陪著笑,「媒人上月便來過了,將軍說要親自見見人,宋郎君今日和國公夫人帶著媒人一起來的,正等著您呢。」
敢情是就我蒙在鼓裡。
我越過他,一把推開門。
我爹嚇得一震,嗆了口茶。
咳了半天才看見是我,「客人還在,老夫求求你端莊些!」
宋懷青坐得很拘謹,抬眼望我。
眼皮顫了顫,又移開視線,攥起茶杯抿了一口。
「這……」媒人的笑意有些僵,撓了撓發髻,「這便是慈央女公子?倒是颯爽。」
我看向國公夫人,又看看宋懷青,拱手。
「失禮了。剛從獵場回來,沒來得及更衣。」
他搖搖頭,站起身,請我落座。
夫人的目光卻像是有些憂慮。
我爹終於緩過勁了。
姨娘打著圓場,「莫要拘著小輩。慈央,帶宋郎君去轉轉吧。」
我沒接話。
「國公夫人,」我說,「宋家累世公卿,我為人粗鄙,恐不堪為高門婦。」
我是天足。
不裹腳的閨秀,滿京城隻有我一個。
初回京師時,父親讓我多出門與人交際。
於是我接下請帖,去赴大公主的馬球宴。
那馬球宴邀請了烏泱泱一片貴胄。
數數門第,起碼是四品官的嫡出子女。
我到場時,已有人先開賽了。
男子們比得你S我活。
小姐這邊坐在馬上還寬袍大袖,嬌不勝衣。
有好幾位看身形分明是馬術精湛,卻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
我沒揣心眼,換騎裝就上了馬。
結果我一出場,滿堂驚詫。
與我對敵的公子哥們面面相覷,神色鄙薄。
笑聲中隱約混著「天足」之聲。
原來是笑我腳大,我當是什麼要緊的事。
我專心聽著馬球使號令,趁著對面還在笑沒力氣策馬,先進一球。
這下對面倒是不笑了。
隻是一急就出錯,越發配合不好。
「女郎還是收斂些脾氣,保不齊你未來婆母正在那頭坐著看呢。」
馬匹擦肩時,一人喘著氣告誡我。
我不認得他是誰,抬手揮杆。
第三球過線,喝彩聲稀稀拉拉。
我拂衣下馬,越過座席,順手拉起雲枝。
「走了,沒意思。」
雲枝戀戀不舍。
「女公子,今日京城適婚的好兒郎都在這兒了,您不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我說,「你要是有中意的,我替你說媒。」
坐在馬車上我後知後覺。
怪不得那幾個會打的女郎裝成不會的樣子。
京師自詡風氣寬容。
真到婚嫁之時,還是鍾愛最老派的閨秀。
這是我第一次在京城貴女圈中露臉,也是最後一次。
隻因馬球宴後,有關我天足不雅與脾氣暴烈的風言風語,再沒停過。
原本有不少女郎想與我結交,也被流言嚇退。
唯有幾個最跳脫的,還在偷偷給我寫信。
名聲,我不在乎。
可高門大戶娶媳,一定會在乎。
「有關於我的傳言,夫人想來也聽過。」
我說,「與我成婚,恐怕委屈了令公子。」
四下寂靜。
論門第,謝家不如宋家,碰見事難替我撐腰。
論名聲,宋懷青除去口不能言,方方面面都強過我。
娶了我,保不齊便會後悔沒有再挑好的。
論性子,我摸不準他能不能扛事。
他非宗子,不襲爵位,往後定然要分家。
長久這樣溫吞,隻怕壓不住人,連帶著我也倒霉。
何況我年已十八。
籌備婚事少說一兩年,與我同齡的女郎都做母親了。
國公夫人憂心忡忡,不見得對我滿意。
這樁婚事,正說反說都勉強。
夫人愣住一二刻,眉宇間愁色似乎散了些。
「謝小姐心性豁達,今日得見,便知流言不可信。京中世家從未有過不受非議的,為人心正便好,不必在意他人言語。」
話已至此,再推拒就不禮貌了。
「宋郎君,」我頷首,「請往園中一敘。」
2.
穿著滿身塵土的騎裝太過無禮。
我換上襦裙,慢悠悠往湖邊亭中去。
直到酒菜上齊,誰也沒說話。
為了讓他與我溝通方便,我特意令人備了筆墨。
隻是場合實在尷尬。
饒是我平日話痨,也無處施展。
他指尖搭在筆杆上,探出又收回。
我放下筷子,「想說什麼?」
他捻起筆,問我。
「女郎不願結親,是否因我口疾?」
「好字,」我掃了一眼,「不是。我雖與你隻幾面之緣,也知你為人坦誠。攤開講,貴府門第顯赫,規矩定然繁瑣。不知你相看過幾家閨秀,選我十之八九是將就。我生在北疆,不懂京師大族的規矩,更受不了將就。」
話說到一半,他呼吸就開始急促。
我不敢再講,拒親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看這樣子,保不齊體格也弱得像小雞。
不利子嗣。
提筆又放,他平穩了呼吸,將墨一點。
「家母和善,我也並未相看其餘女郎。宋氏並無不可分家的規矩,你不願留在國公府,另擇他處立宅便是。」
能許諾成婚便分家,說明宋懷青說得上話,在族中也有分量。
我沉吟片刻,轉開話題。
「嘗嘗這餅吧,京師沒有的。」
北疆的馕餅,頂飽又不易變質。
習慣精糧的,會覺得粗糙不堪。
果不其然。
宋懷青嘗過一口,蹙眉。
「吃不慣?」
他點點頭。
我滿斟熱酒,和他茶杯一碰。
「這隻是吃食。要是住在一塊,彼此不習慣的更多。」
宋懷青面色疑惑。
「習慣不同而已,何必互相遷就。飲食起居,依照各自喜好吩咐下去便是。」
他頓頓筆尖,「隻是你喜愛北疆飲食,從邊關尋廚娘帶回京需費些時日。若有其餘歡喜的物件,也擬個單子交予我。」
我啞然。
我隨父親從北疆搬回京師,是兩年前。
在邊關多年,聽聞父親年輕時勝過一場大戰,羌人國力衰微,休養生息至今。
可朝廷也無力再追擊。
邊地小戰頻繁,大仗少見。
軍餉隻有不夠,沒有充裕的時候。
別說小貪還是大貪,根本貪不了。
守將回京養老,按例賞黃金五千兩。
住著聖上賜下的大宅子,維護起來就是一筆大數目。
何況還有僕婢護院、人情往來。
靠我爹的俸祿,堪堪夠用。
全憑我有眼力見,趁早分走他一半賞金置下田產與商鋪,現下吃用才算得上寬裕。
好在陛下知道不能讓人餓S,總有接濟。
千裡迢迢去邊關找廚娘這種傷財的事,我斷斷做不出來。
想都不會想。
看宋懷青的模樣,卻是既平淡又不以為意。
「……」我詞窮,「不愧是陳郡宋氏。」
他抿抿唇,笑了。
酒足飯飽,氣氛松快些許。
他擱置毛筆,朝亭臺遠處示意。
小廝放下長禮盒,又退開。
玉佩應當用不上這樣大的盒子。
劍?那又短了。
四四方方的小長盒,神神秘秘。
宋懷青攥著杯盞,飲盡一樽茶,又續一杯。
我狐疑地盯了他幾秒,打開小鎖。
……
「馬鞭?」
在地上抽擊幾下,破空聲凌厲清脆。
油光水滑的黑,蛇鱗紋光彩熠熠。
我把玩著鞭柄,扭頭看他。
「你會騎馬嗎?」
他正要點頭。
還沒等他回答,我又補了一句。
「好貨色,我喜歡。要是不會,往後我騎馬帶你出城玩。」
宋懷青怔了幾秒,堅定搖頭。
「不會騎?好。」我收好長鞭,帶他往西邊走,「我的馬都在那兒,十二匹。棗紅三匹,黑骊五匹,青馬三匹,還有一匹羌人的戰馬。要出門,我挑溫馴的給你。跟我年頭最長的是匹小青馬,叫咪咪,如今也不小了,得有十二歲了。年紀最小的是……」
我站在湖邊說話,灌了一嘴風。
嗓子發幹,才發覺自己又講多了。
回頭看,宋懷青垂眼立在我身後半步處,安安靜靜。
風拂起披帛,晃晃悠悠地飄在空中。
被他虛捧在掌心間,流水般遊動。
我轉過身,不甚自然。
「失禮了,宋郎君,我一貫話密。」
他笑著,半低下頭,指了指自己耳側。
我猶豫再三,抬手附上他鬢邊。
宋懷青一震,狼狽退了幾步。
再抬頭,面紅耳赤。
看來是我猜錯了。
我疑惑收手,恰見一團柳絮從身上飄下。
原來是提醒我頭發上沾了東西。
我故作鎮定,將那柳絮抓住,在掌中反復碾成了細條。
「這樁婚事謝慈央應了。若貴府心意有變,務必來信告知。還有要事在身,不送。」
正欲告辭,忽被攥住了手腕。
力道收收放放,牢牢捉著。
宋懷青緊抿唇角,似不可置信,烏眸亮得驚人。
北疆人求愛時,用的是牛羊肉、野狼皮、捅S獵物的彎刀。
見多了,毫無波瀾。
被人這樣熱切地望著,竟應付不來。
我又重新理順思緒,條條細想過成婚的優劣。
條件上的劣勢皆已除盡,心意上,我不排斥。
好與不好,試過方知。
我又重復,「我答應了。」
他慢慢松手,臉上遲鈍地湧起窘迫。
慌忙行過禮,逃似的消失在月洞門外。
估摸著等了小半月。
國公府還未透出確切消息,宋氏承平商行下轄的鋪子就流水般往謝府送東西。
坊間話本翻新,講一俠女與某世族公子的愛恨情仇。
扯得有鼻子有眼。
說那女子進山遊獵時遇見受傷的公子,橫槍立馬,一槍刺S了虎視眈眈的豹子。
公子是一見傾心,非卿不娶。
兩人好事將近,聘禮足足一百八十抬。
即將成婚時,卻被人發現那女子有外族血脈,性子奔放,早已不是處子。
諸多拉扯不提。
雲枝又掏出另一本。
「這本兒賣得也旺,就是故事汙人眼睛。」
「給我看看。『國公府兄弟阋牆為哪般』?」
我接過話本一掃。
「《第一話:盼情郎佳人亂倫常鬧祠堂世子請家法》……嘖,京師也愛這一套?」
開篇便是嫂嫂引誘小叔通奸。
再是小叔跪祠堂自罰,嫂嫂追去上藥,又在牌位前顛鸞倒鳳。
叔嫂二人偷情被大哥當場撞破,兄弟二人決裂分家。
這可不興寫。
我要了盞冰萃茶壓火,一飲而盡。
「有點意思。」
我合上話本。
寫得是真不錯,如果主角不是影射我就更好了。
乍一看,覺得熟悉。
仔細瞧,連衣裳紋樣都與我一般無二。
北疆的枯榮花,在京城可沒人愛看。
偏生這話本裡的女俠衣裳上有。
從樣貌到家世再到獨獨一雙的天足,恨不得點我的大名。
小叔自然是宋懷青,他也確實有個嫡親的大哥。
話本裡將宋懷青刻畫得一腔誠摯全然是被我勾引犯錯,又把苦主大哥寫成了古板不近人情的老古董。
偏愛誰,一看便知。
我平復心情,「雲枝,這話本已流傳開了?」
「是幾日前突然在市井中流散的,」她鼓著臉,「聽說茶樓裡其餘書都換成了這一類,寫書的還在寫新集……到底多少人聽過,奴婢不知。」
本就稀爛的名聲爛得更徹底了。
我喃喃,「也不知宋懷青知曉了會怎樣想。」
雲枝眼神一亮。
「女公子,宋郎君若曉得您掛念他定會高興,不如趁機約他一敘?」
「不急。」
我否決,「若是尋常玩笑話便罷了,這回怎麼看怎麼古怪。」
待弄清事由,倒想去見見那位宋家大郎。
能與宋懷青同臺爭豔,定然也是朗月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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