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牛湿漉漉的腦袋滑出來時,梁志遠整個人栽進草堆,手心還攥著半截扯斷的臍帶。
天亮後,他倚著草垛給我看染血的筆記本。
歪歪扭扭的鉛筆字爬滿紙頁:“1月5日,曼玲盯著供銷社的奶糖看了三眼,1月7日,曼玲搓手哈氣二十七次,要買新棉手套,1月12日……”
“去年冬天就開始攢了。”
他喉結動了動,“想著提親時,總不能讓你受委屈。”
我捏著那張夾在扉頁的奶粉票,突然明白他為什麼總吃摻麸皮的窩頭了,因為這張票夠換三十斤的白面。
正月十五鬧紅火那天,我當著全村的面掀了陪嫁匣子。
“我要抵押祖宅買奶牛。”
梁志遠嘆了口氣:“想好了?這可能血本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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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會計笑得旱煙杆直抖:“公社淘汰的十頭病牛你也敢接?到底是城裡來的,不知道牛瘟比虎狼兇!”
我抓起地契拍在案上,金屬匣底撞出了清脆的回響。
上一世,周大勇典當它換酒錢時,絕不會想到裡頭藏著母親陪嫁的翡翠镯。
梁志遠突然解開軍裝內袋,哗啦啦倒出一堆票據。
“我的復員費,加上這兩個月賣牛糞的錢。”
他把粘著草莖的零票推過來,“賠了算我的,賺了算你的。”
十頭瘦成骨架的奶牛進村那日,梁志遠在打谷場支起了大鍋。
玉米秸秆混著酒糟咕嘟冒泡,青貯飼料的酸香味勾得全村的牛直哞哞。
“這法子真能行?”
老支書蹲在鍋邊直嘬牙花。
梁志遠往我手裡塞了個暖水袋,轉身掀開飼料窖:“蘇聯專家寫的《青貯技術》,縣圖書館借的。”
泛黃的俄文書頁在風裡哗哗響,我瞄見他偷偷用鋼筆在空白處標注的拼音,突然鼻尖發酸。
這個連“氨化”都要查字典的漢子,卻在為我造一座通天梯。
暮色漸暗,我倆癱在铡草機旁數星星。
“等奶牛產奶了,先給爹娘打兩斤。”
梁志遠用草莖編了隻螞蚱擱在我手心,“再給你熬奶皮子,撒葡萄幹那種。”
我望著他結痂的指尖,忽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裡,這雙手是怎樣替我扣好最後一粒盤扣。
“梁志遠。”
“嗯?”
“小牛的名字,叫朝陽好不好?”
他愣了片刻,忽然把滾燙的額頭貼在我手背。
遠處傳來新生牛犢的嗚咽,像極了幸福在敲門。
4
牛棚飄出第一縷奶香時,周大勇瘸著腿出現在打谷場。
我正給朝陽擠奶,小牛犢湿漉漉的舌頭突然舔上我的手背,它是在示警。
“丁老板發財了啊。”
周大勇嘲諷地笑著,“聽說你家的飼料比人飯還金貴?”
梁志遠提著铡刀從草垛後轉出來。
周大勇突然掏出個油紙包扔進了飼料槽:“公社獎勵先進戶的糕點,賞你了。”
油紙在青貯飼料上緩緩綻開,露出半塊發霉的綠豆糕。
上一世他就是用這招毒S了我養的蘆花雞,逼我跪著舔淨雞食槽。
“周同志留著補身子吧。”我一腳把飼料槽踹翻。
梁志遠的铡刀剁進了榆木樁,驚得周大勇倒退三步。
他獨眼裡淬著毒,臨走前故意撞翻消毒水桶,刺鼻的石灰味漫了滿院。
當夜我被牛鈴吵醒時,朝陽正口吐白沫抽搐。
十頭奶牛橫七豎八癱在草堆裡,脹成皮鼓的肚腹隨著哀鳴起伏。
梁志遠滿手都是肥皂泡。
他每隔兩小時就給食槽消毒,指縫被碱水灼得通紅。
“是馬錢子碱。”
我掰開朝陽的嘴,牙床泛著詭異的青紫,“有人往飼料裡下毒。”
梁志遠的軍用水壺砸在牆上。
他抄起手電就要往公社衝,卻被我拽住褲腳:“打草驚蛇,不如請君入瓮。”
我們在飼料窖蹲到後半夜,露水浸透了棉袄。
梁志遠把我冰涼的腳揣進懷裡焐著,手心的老繭磨得我腳心發痒。
窸窣聲從籬笆外傳來時,月光正好照見獸醫的禿腦門。
他哆嗦著往飼料堆撒藥粉,嘴裡念叨:“別怨我,周大勇抓著我貪墨獸藥的事兒……”
铡刀劈開夜風的剎那,獸醫癱坐在毒粉堆裡。
梁志遠拎雞崽似的把他掼到井臺,井繩纏上脖子的瞬間,這軟骨頭哭得尿了褲子:“是周大勇!他說要讓你傾家蕩產!”
我撿起裝毒粉的玻璃瓶,標籤上“劇毒”兩個字紅得刺眼。
“丁同志饒命啊!”
獸醫砰砰磕頭,“我閨女還在縣醫院等錢手術……”
梁志遠捆人的麻繩頓了頓。
我望著他緊繃的下顎線,忽然想起他昨夜給朝陽喂米湯時,也是這樣嘆息。
“要麼去公安局自首,要麼我現在就把藥粉灌你嘴裡。”
我把農藥瓶抵在他牙關,“聽說馬錢子碱S的時候,渾身骨頭能擰成麻花?”
晨霧未散,公社大院的喇叭已經在播報案情。
梁志遠押著獸醫走過曬谷場時,朝陽忽然掙開韁繩衝過來,犄角直頂獸醫屁股。
這記仇的小東西。
老支書吧嗒著旱煙鍋嘆氣:“志遠啊,十頭牛都倒了,你們小兩口往後咋過?”
我掀開飼料窖的水泥蓋,酸香味撲面而來。
梁志遠抹了把臉上的草屑,“青貯飼料發酵三天就能解毒,牛喝點綠豆湯就行。”
周大勇被民兵從被窩拖出來時,還在嘶吼“要拉丁曼玲陪葬。”
梁志遠用铡刀柄挑起他的空袖管,聲音比三九天的冰溜子還冷:“再碰我媳婦一根頭發,剩下那條胳膊也別想要了。”
曬谷場公審大會那日,我特意換上梁志遠買的燈芯絨外套。
周大勇脖子上掛著“破壞集體生產”的牌子,獨眼掃過臺下嗑瓜子的何寡婦時,突然癲狂大笑:“姓丁的!你猜當年草垛子裡是誰扒了你衣裳?”
梁志遠猛地捂住我耳朵,可那些汙言穢語還是從指縫往裡鑽。
上一世臨S前,周大勇也是這樣騎在我身上狂笑:“破鞋!爛貨!”
搪瓷缸子砸中周大勇的瞬間,我認出那是梁志遠的軍用水杯。
滾燙的紅糖水澆了他滿臉,何寡婦尖叫著撲上來撓他:“原來當年是你在草垛子糟蹋我!”
梁志遠把我腦袋按進懷裡,手心一下下順著我發顫的脊背。
他軍裝前襟有青草與鐵鏽的味道,混著心跳聲震得我耳膜發麻:“我在呢,髒東西都碰不著你。”
傍晚,梁志遠背著我穿過油菜花田。
農藥檢測報告在他口袋裡沙沙響,我數著他後頸曬脫皮的小痣,忽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裡,這截脖頸曾為我彎成卑微的弧度。
“明天我去縣裡買脫粒機。”
他在牛棚前蹲下,讓我順著脊梁滑下來,“你跟著太累……”
我拽住他卷起的袖口:“我也去。”
供銷社的玻璃櫃臺上,梁志遠正跟售貨員討價還價。
我望著他後腦勺翹起的發旋,忽然瞥見角落裡閃過周大勇的灰布衫。
鐵器破風聲襲來時,我本能地護住小腹。
梁志遠旋身將我撲倒在地,鋼筋擦著他耳廓劃過,血珠濺上了我的眼睫。
周大勇舉著鋼筋還要再劈,卻被梁志遠反剪雙臂按在水泥地上。
“曼玲!傷著沒?”
梁志遠的手還在抖,卻先摸遍我周身。
我攥著他滲血的袖管,突然想起上一世他抱著我屍首走過長街時,也是這樣渾身發抖,仿佛一松手就會化作風裡的灰。
警察到了後,周大勇突然咧開淌血的嘴:“丁曼玲,你早晚得給我陪葬!”
梁志遠撿起鋼筋猛地戳進他臉側地面,“你墳頭草冒芽那天,我媳婦正喝著牛奶看彩電呢。”
回村的牛車上,梁志遠用繃帶纏著我手腕擦傷,纏著纏著突然把臉埋進我手心。
“今天要是再晚一步……”
他哽咽混著熱氣灼著我的皮膚,“我這輩子都沒法原諒自己。”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揉成一團。
我撥弄他後頸被鋼筋刮破的皮,忽然笑出聲:“梁志遠,你後腦勺的頭發該剪了。”
他渾身一震,抬頭時眼底還汪著水光,嘴角卻已經翹起來:“嗯,回家你幫我剪。”
牛鈴叮當響過石橋時,我數著他手心的繭子想。
這人間煙火,終究沒負我重活一場。
第2章 活出新生
5
暴雨砸在牛棚頂的油毡布上,驚醒了睡夢中的我。
我攥著手電筒衝進雨幕時,梁志遠正用脊梁頂住搖搖欲墜的橫梁。
木茬子扎進他的肩胛,血混著雨水在他衣裳上暈開了大片暗紅。
“帶朝陽先走!”
他的吼聲混著雷聲炸響。
小牛犢在我懷裡掙扎,湿漉漉的尾巴抽得我臉頰生疼。
“梁志遠!”
我把牛犢塞進草垛,抄起鐵锨衝回去抵住橫梁,“要S一起S!”
他沾著泥漿的睫毛顫了顫,突然笑了:“媳婦,這話得留著金婚時說。”
房梁轟然坍塌的瞬間,他整個身子罩住我滾進了飼料堆。
霉變的豆餅渣灌進領口,我卻聽見他胸腔震出悶笑:“當年在貓耳洞挨炮彈,都沒今兒兇險。”
赤腳醫生包扎時,我才看清他後背的傷。
木刺像倒鉤似的扎在肉裡,棉籤剛碰上去就洇出血珠。
“疼就喊。”
我蘸著酒精的手直抖。
梁志遠趴在炕沿,喉結動了動:“你上回盯著供銷社的奶糖……”
棉被突然被掀開,何寡婦扭著腰擠進來:“志遠哥,我給你燉了豬腳湯!”
她描眉畫眼的模樣活像年畫裡的妖精,搪瓷碗沿還蹭著口紅印。
梁志遠拽過被子蒙住頭,瓮聲瓮氣道:“勞駕,我媳婦忌葷腥。”
何寡婦摔門而去後,我捏著镊子冷笑:“挺招人疼啊?”
梁志遠突然翻身坐起,傷口崩裂都顧不上:“去年秋收她往我水壺塞紙條,我交給婦女主任了!”
他急吼吼從枕套裡摸出個信封,泛黃的舉報信上按著紅手印,日期是我們成親前三天。
雨絲從窗縫鑽進來,打湿了信紙上的“作風正派”四個字。
我故意板著臉挑他下巴:“梁同志,你說的可是真的?”
他突然攥住我手腕按在胸口:“報告媳婦,心跳每分鍾一百二,我說的全是真的!”
半夜我被灶臺的響動驚醒。
梁志遠佝偻著腰往陶罐裡藏東西,月光漏進來,照見他胳膊上新鮮的針眼。
“賣血換的?”
我掀開罐子,麥乳精的甜香混著血腥氣衝進鼻腔。
他僵住了,半晌才擠出句:“公社……公社獎勵的。”
我扯過他胳膊數針眼,四個,像燒紅的釘子往我的心口扎。
“明天開始,你喝兩碗我喝一碗。”
我舀出勺麥乳精懟到他嘴邊,“不然全喂朝陽。”
他慌得直擺手,撞翻的陶罐裡突然滾出個紅綢包。
褪色的綢布散開,露出一支雕木簪子,這是成親那晚我嫌土氣扔進灶膛的。
“燒糊了……”
他撿起簪子上的焦痕蹭了又蹭,“我重新刻了蓮花,你那天在供銷社多看了兩眼。”
雷我忽然看清簪尾刻著的小字,“遠”和“玲”字勾纏成牡丹花。
暴雨下了七天才停。
梁志遠背著我趟過村口的泥塘時,何寡婦正蹲在河邊捶被單。
她故意把棒槌摔得震天響:“破鞋穿再好的料子,也掩不住騷味!”
梁志遠突然把我往上顛了顛:“媳婦,抱緊。”
我摟住他脖頸的瞬間,他飛起一腳把青石板踹進河裡。
炸起的水花澆了何寡婦滿頭,她尖叫著撲騰的模樣,惹得洗衣婦們笑岔了氣。
“梁志遠!”
我擰他耳朵,“破壞集體財產要寫檢查!”
他側頭蹭我的手心,笑得胸腔直震:“報告媳婦,那塊石板去年就被洪水衝松了,我這是排除安全隱患。”
曬谷場的喇叭播報暴雨損失時,梁志遠正教我修牛棚頂。
他手心裹著紗布不好使力,卻非要扶著我後腰教釘釘子:“斜著敲,對,手腕別抖……”
“梁志遠!”
王會計舉著賬本衝過來,“公社要徵用你家牛棚囤救濟糧!”
我釘歪的錘子砸中腳背,疼得眼淚直打轉。
梁志遠突然把我打橫抱起,轉身時軍靴碾過賬本:“牛棚塌了,要徵用就先賠我媳婦的醫藥費。”
王會計盯著我紅腫的腳踝,罵罵咧咧地走了。
梁志遠把我擱在草垛上,突然俯身脫了我的布鞋。
“你……”
“別動。”
他捧著我的腳哈熱氣,“《赤腳醫生手冊》第158頁,扭傷要活血。”
我數著他頭頂的草屑問:“要是牛棚真被徵用……”
“搭個更大的。”
他往我腳心抹燒酒,搓得我渾身冒熱氣,“東邊山坡給朝陽,再給你蓋間玻璃花房,養你喜歡的月季。”
我望著他這雙深邃的眼睛出神,忽然想起上一世殯儀館裡,這雙眼睛是如何為我哭得像顆核桃。
“梁志遠。”
“嗯?”
“麥乳精太甜,明天開始你陪我喝。”
他揉搓的手頓了頓,“好。”
話音剛落,他忽然攥住我手腕,“曼玲。”
“嗯?”
“等奶牛產崽了,咱們也要個娃吧?”
“要倆。”
我反手扣住他的指縫,“一個學獸醫,一個學法律。”
他愣怔片刻,突然把我舉過頭頂。
驚飛的麻雀撲稜稜掠過水面,蕩開了水裡的粼粼波光。
6
牛棚飄出第一縷奶香時,縣奶粉廠的採購科長正捏著鼻子繞牛糞堆轉圈。
“這奶脂含量能到3.2%?”
他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指尖在化驗單上敲出焦躁的節奏,“國營廠最新引進的荷蘭奶牛才3.0%!”
梁志遠把搪瓷缸往化驗臺一墩,乳白色奶皮顫巍巍晃出漣漪:“要不您嘗嘗?”
“甜!”科長咂著嘴摘下眼鏡,“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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