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萬緒第3章

現在終於有了實感。

 

這種姿勢下，他的下巴擦過我發頂，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潮潤溫和的呼吸。

 

裴聽緒刻意將獎杯舉得靠前，仿佛我和他共同擁著那座金燦燦的榮譽。

 

我呆呆抬眸瞧他。

 

腦回路停止運轉，跟生了鏽一樣。

 

風中滌蕩起香樟果成熟、墜落後的青澀甘甜。

 

裴聽緒直視前方，唇角揚起好看弧度，柔聲低語。

 

「別看我，看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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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2014 年 1 月 2 日，雪……

 

雪花飄落，樹影搖曳，幽冷夜色與 2024 年開始重疊。

 

手機又在彈出冷空氣來襲的預警。

 

我裹緊衣服，撐著傘，奔命般從宿舍趕到教學樓，避免雪花接觸皮膚。

 

白天充滿生機的建築此刻空空蕩蕩。

 

我輕車熟路摸進裴聽緒的班級。

 

他還坐後排，桌上一如平常散落兩本不用帶回家的書。

 

隻不過自從入冬後，旁邊的空座便開始堆放起毛絨坐墊和加厚外套，我知道是給我準備的。

 

姚州有次穿少了，抱著裴聽緒大腿，S皮賴臉想借厚外套都沒成功。

 

最後還是裴聽緒脫了自己身上的給他才消停。

 

我深呼口氣，壓下莫名情緒，把準備好的離別禮物塞進他的書桌抽屜。

 

裴聽緒公益援助我那麼多次，這禮物就當成小小報酬吧。

 

畢竟咱也算是淮城高中片區有名有姓的大鬼，可不能白佔人家便宜！

 

行了，時間差不多了，畢竟還要趕回 2024 繼續打工被老板罵呢~

 

也不知道能不能穿回同一時間點，可別扣我全勤獎啊！！！

 

我轉身下樓，走入茫茫黑夜，任由晶瑩雪花融化進所有裸露的皮膚。

 

時間的陷阱綺麗又虛幻，引誘著人滑入深淵，在美夢中放棄掙扎。

 

但我始終有我的世界、軌跡和生活。

 

對於這裡，我隻希望小裴聽緒健康成長，希望他不要為我的消失悲傷，希望注定的離別能換來不期的相逢……

 

腳底堅實地面變得柔軟，我緩緩低頭。

 

淦，我穿著沾滿汙雪的鞋踩在了自家臥室的純白長毛地毯上！

 

老天爺，關於鞋子的破事兒過不去了是吧！！！

 

我氣哄哄脫掉鞋，從床上摸出自己手機。

 

還好還好，2024 年的時間隻過了兩個小時，仍停留在穿越當晚。

 

窗外雪勢漸小，隻剩零散雪粒。

 

我垂眼翻找通訊記錄，映入眼簾的是上午那通來自影帝裴聽緒的來電。

 

下意識想按動回撥的拇指驀地頓住，全身泛起道不清的澀然。

 

我給他打電話有什麼用？

 

問他十年前認不認識一個連名字都不告訴他但天天蹭吃蹭喝的地縛靈？！

 

大約會被當成神經病吧……

 

熱搜名我都取好了——

 

#打胎女為愛失智，夜半癲狂騷擾影帝#

 

再說了，按照影帝裴聽緒見我時候的反應來看，他應該不是小裴聽緒。

 

我定定神，抱著一絲希望，決定自己尋求真相。

 

根據記憶裡小裴聽緒夜遊的路線，我翻進了淮城高中。

 

2024 年的雪比 2014 年來得晚，學生都放寒假了，倒方便我四處闲逛。

 

嘖嘖嘖，建築重新粉刷過，操場跑道換了最新橡膠，連廁所也加蓋了。

 

果然，學生畢業就裝修的定律做鬼都適用。

 

收起好奇，我左拐右拐繞到教學樓旁。

 

高大的香樟樹銀裝素裹，成為時間洪流中屹立的坐標。

 

十年過去，刻字的地方應該比原來變高些。

 

一圈，兩圈，三圈……

 

我打開手電筒繞著粗壯樹幹，細細尋找自己曾經存在的痕跡。

 

沒有，什麼都沒有……

 

15

 

粗礪樹皮上有五對畫了愛心的情侶名字，有十一個單人名字，高處甚至有 1989 年 9 月、到此一遊的字樣。

 

唯獨我刻下的三個字母消逝在錯位的時空中。

 

我忽然覺得呼吸不暢。

 

大口喘息時，冰冷空氣卻又不講道理地湧入脈絡，讓心髒跟著無端刺痛。

 

我隻能一遍遍告訴自己——

 

這是早有預料的答案，現在的裴聽緒不是那個人。

 

我渾渾噩噩穿越回廊，路過他曾在的班級，推開通往天臺的小門，企圖讓雪夜的風給發熱頭腦降溫。

 

街邊路燈映亮積雪，猶如月色在水面跳動，浮光躍金。

 

遠遠望去，能窺見隱沒在高大樹影後的宿舍樓群以及小裴聽緒給我準備的那個小宿舍的窗口。

 

一切都在但面目全非。

 

要不是身上寬松的黑色大衣是小裴聽緒的，我都要懷疑是不是做夢了。

 

自嘲般笑笑，我準備結束這場荒唐夜遊……

 

萬籟俱寂，皮鞋落地的吱呀聲格外明顯。

 

來人的步伐緩慢、平穩、堅定。

 

我猛地回頭，對上雙過分明亮的眼睛，耀黑瞳孔倒映萬千燈火。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怎麼來這裡了？」

 

我聽見他說：「等雪。」

 

……

 

雪和風一齊停下，眼前景物在飛快遠去，除了他。

 

我感覺自己是同手同腳撲到他懷裡的。

 

熟悉的清冽味道，尾調釀出縷縷的甜，聞起來令人安心。

 

「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我把臉邁進他胸前，聲音悶悶的。

 

良久，裴聽緒輕輕回抱我，動作克制柔緩，像是對待易碎的泡沫。

 

「我一直都在。」

 

溫熱的體溫在兩人間傳遞，分不清是誰的心髒跳動劇烈，久久不能平復。

 

16

 

深更半夜私會影帝，還共回居所，怎麼聽怎麼罪大惡極。

 

S千刀的裴聽緒，一定是靠臉迷惑了我！

 

我疑神疑鬼趴在窗簾邊向外窺探，生怕有狗仔跟蹤。

 

至於這次的標題，我猜應該是——

 

#影帝飢不擇食，打胎女成功逆襲#

 

裴聽緒倒滿不在乎，正單膝跪地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零食往茶幾上擺。

 

「酒心黑巧、抹茶大福、無花果幹、醬板鴨、橙汁……你很喜歡的那個辣條 2018 年停產了，我之後試了很久，找到個味道差不多的。」

 

說完他還邀功似的攤開手。

 

？？？！

 

什麼鬼啊？！我忍不住懷疑我半年時間留給裴聽緒的印象難道是個餓S鬼嗎？！

 

我這般美貌和身材，高低是個豔鬼才對吧！！！

 

他眉梢在我的緘默中蹙起，語氣難掩失落。

 

「你……不喜歡了嗎？」

 

神經無端刺痛，我壓住嘴巴中的苦澀感：「喜歡的。」

 

裴聽緒松了口氣，低頭繼續擺弄那些東西。

 

立體前額連接挺翹鼻梁，唇瓣是健康的淡粉色，這樣的裴聽緒成熟銳朗盡顯，讓相隔十年的光陰具象化。

 

我踱步到他身旁的沙發上，俯身輕聲詢問。

 

「為什麼那麼久不來找我？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我說你會信嗎？」

 

我思考兩秒。

 

「雖然這個故事聽起來離譜且扯淡，但你長得帥啊，我應該是信的。

 

「就算不信，我也肯定會和你做朋友，畢竟拐到無腦且未來是影帝的帥哥，我做夢都能笑醒！」

 

裴聽緒抵額悶笑，胸腔隨之輕微震動。

 

可他笑著笑著眼尾卻紅了，低下頭不敢看我。

 

半晌，他重新開口。

 

「我害怕……」

 

17

 

？？？？？

 

害怕什麼？我還能把他當成瘋子扭送精神科不成？！

 

他纖長睫毛垂下，遮蓋眸底的洶湧情緒，使嗓音盡量平和。

 

「當我看見 15 歲的你代表高一新生演講時就開始害怕了，因為我意識到那個我熟悉的你來自未來。

 

「我害怕貿然行動會幹擾時間回溯，害怕行差踏錯丟失關於你的記憶，害怕自己成為蝴蝶煽動的那支翅膀、讓命運的痕跡面目全非，更害怕我們本屬於兩個平行的時空……」

 

裴聽緒凝噎半晌，強迫自己說下去。

 

「所以我盡可能遠離年輕的你，讓一切按照原本的軌跡發展。

 

「我能做的隻有等待時間的奇跡，等待命運的垂青。

 

「當然，那通電話是我的私心，我太想聽聽你的聲音了……」

 

裴聽緒直白地自我剖析後有些無所適從，嘴唇緊緊繃成了一條線。

 

我眼眶發酸，鹹湿淚水滑落。

 

等待，世界上最殘忍的詞匯，讓青蔥少年懷揣著無法訴說的秘密奔赴未知。

 

我曾控訴時間給我布置的華麗陷阱，可從未想過自己其實比裴聽緒幸運得多。

 

我在兩次大雪交織出的命運窗口搖擺時，他已走過孤獨的十年……

 

見我默默流淚，他慌亂地想抬手替我拂去。又覺得不妥，開始在一茶幾的零食堆兒裡扒拉紙巾，跟紫薇失明找爾康似的……

 

噗哈哈哈，我成功被他的行為逗笑。

 

我揉著眼睛，繼續問出心中疑問。

 

「如果不是平行時空的話，我 2014 年在學校香樟樹幹上刻的字怎麼會消失啊？」

 

我懷疑地撇向裴聽緒。

 

「是不是你幹的？！」

 

被戳穿後，他欲蓋彌彰輕咳兩聲，起身從書房拿了個素描本出來。

 

我認得這個本子。

 

是我送給小裴聽緒的離別禮物，裡面我畫了很多幅他高二時期的精彩表現。

 

打球、奔跑、上課犯困、寫作業咬筆頭……

 

本子比送出時舊了不少，側面看本頁已經泛黃發灰。

 

至於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樹皮已經被割下來，封了保護油層後貼在本子的封面上了……

 

哎，遇上我倆，香樟樹也是倒了老鼻子霉……

 

裴聽緒坐在一側沙發上，將本子遞給我。

 

「有段時間我頻頻懷疑發生的一切是否隻是場美夢。

 

「所以才把它割下來，企圖留下你真實存在過的全部證據。」

 

嘖嘖嘖，姐的魅力確實是大啊，居然能攪得百億影帝心神不寧~

 

我撫摸本子外殼，輕輕打開。

 

不知道被翻看了多少遍，裡面的素描畫都蹭花了。

 

原本沉默的裴聽緒突然意識到什麼，面色變得極其不自然，伸手要拿回畫冊。

 

18

 

？？？！

 

事出反常必有妖！

 

如果沒有，那一定是裴聽緒在親自作妖！

 

我稍稍後傾躲過他的動作，眯起眼。

 

「有什麼我不能看的？」

 

「沒有，隻是覺得你自己送出的東西沒必要再細細看了。」

 

裴聽緒頭倒是搖得幹脆，但表情肉眼可見地越來越慌。

 

我往後挪了挪，和他拉開些距離, 以防他暴起搶奪, 然後低頭專心翻本。

 

本子很厚, 我畫了半年才用完不到一半。

 

可現在，後面空白的內頁上卻有了圖案……

 

開始幾張說是抽象畫都不為過, 依稀能辨認出人形的程度。

 

就這裴聽緒還不嫌丟臉地致力於在每張畫下贅上自己名字縮寫，證明是他畫的。

 

我壓下嘴邊吐槽，繼續翻找。

 

大約十幾張後, 抽象火柴人終於演變為 Q 版卡通小人。

 

從穿著來看，應當是我和他。

 

有一起在飯堂吃飯的，一起上課的，一起舉著籃球比賽獎杯笑容燦爛的。

 

似乎把每個別人看不見我的瞬間都補齊了。

 

不錯嘛，很有創意~

 

下一秒, 我翻頁的手指僵住，瞳孔驟然緊縮, 不可置信抬頭望向裴聽緒。

 

此刻他已經用手遮住臉，大片的緋紅色從耳根蔓延至脖頸。

 

我抿著嘴, 分不清該誇還是該罵。

 

誇的是他更加寫實的畫風和成熟的人物造型能力。

 

至於罵的……

 

為什麼畫面成熟的同時內容也在向成人方向跑偏啊？？？！

 

牽手、擁抱我就不說什麼了。

 

最新一張畫面，裴聽緒從後面緊緊環抱住身穿白色襯衫的我, 兩人共同蜷縮在沙發角落。

 

裴聽緒甚至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處, 輕輕撕咬著那一小塊皮膚。

 

周圍散落著揉皺衣物、沁染水漬的玫瑰花瓣和低溫蠟燭……

 

活脫脫一張難以過審的乙遊卡面！！！

 

「原來大影帝天天都在想這些東西啊~」

 

我不懷好意揶揄他, 故意拖長聲調。

 

裴聽緒耳朵更紅了：「隨便畫畫……」

 

「哦，那可就難辦了。

 

「我作為地府華東大區淮城分區津揚街道下屬辦事處委員會會長本來還想兌現承諾，為你曾經的鬼道主義救援提供獎勵呢。」

 

裴聽緒茫然撤去擋臉的手, 回神後眼底閃過隱秘期待, 話鋒一轉。

 

「我……用心畫的。」

 

「所以你承認對我居心不良、動機不純、圖謀不軌？！」

 

裴聽緒想反駁，但徒勞地張張嘴，吐不出一個字。

 

眼見噎住他，我得意挑挑眉，不再逗弄。

 

在他注視下我往前翻動畫冊。

 

「咳咳，既然這樣, 那就先從這張開始滿足你的願望吧~」

 

畫面裡，裴聽緒輕閉雙眼，虔誠地將吻落在身前女孩的眉心。

 

空白處還有一串花體字——

 

【I love you more than anything.

 

【I choose you in all my choices.】

 

（全文完）

 

番外

 

璐山·清慈觀。

 

小道童看著年年都過來拜訪的俊朗男人手持還願疏文進了大殿, 十分激動地跑出去找師傅。

 

殿前銀杏下, 老道正在揣著卡通暖手袋躲懶。

 

「師父, 他許了什麼願？十年才成真？！」

 

老道半眯雙眼：「記得我給你講的故事嗎？」

 

道童想了想，嘴巴張成 O 形。

 

「我還以為那個是您上次吃了沒煮熟的蘑菇湯胡編的狗血愛情劇呢……」

 

他說完又怕被師父打, 忙不迭捂住頭。

 

老道沒好氣哼了聲，不理他了。

 

道童锲而不舍。

 

「我還是不明白，就算雪能作為穿過時間的媒介，那為什麼隻有他能看見她？」

 

過路的香客熙來攘往, 老道掀開眼皮，見那男人在煙火繚繞處緩緩俯身，虔誠叩拜。

 

「十年思念求得可見, 可見之後才生思念, 是因也是果。

 

「人們總祈求神明保佑, 實際上渡他們的往往隻有自己。」

 

道童撓頭：「哦……」

 

老道終於忍不住用暖手寶砸向他。

 

「沒聽懂就去找你五師兄學做飯！！！

 

「我現在每次吃你端來的湯都要算一卦吉兇！實在不行你去隔壁寺裡禍禍他們吧！」

 

小道吐著舌頭跑遠了，一陣風來，掛在千年銀杏上供人許願的紅綢木牌沙沙作響。

 

傳聞靈寶天尊以靈寶之法, 隨世度人。

 

可真的能渡盡嗎？

 

裴聽緒不知道，所以十年間他努力活躍在熒幕上，這樣他愛的人抬頭便能尋到他……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