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沒添亂,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驕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望著她,心內百感交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顏,殊不知當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陰謀。而彼時被罵得狗血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鲠在喉,突然後悔今夜出此下策,卻隻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隻是刀劍無眼,不論情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愛惜自己。”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說了這麼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一吹,腦袋愈發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陽穴。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覺不妥,轉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她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燻之下一時動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她這是怎麼了。
陸時卿一路沉默著回到陸府,一言不發幹坐在臥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處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貼抹那些髒物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身足足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著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麼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於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徑直衝向淨房,“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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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暗著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了臉容,神情卻淡淡的,隻“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她跌進他懷裡,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視物,哪怕面具徹底脫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隻露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並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嘴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叫揀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浔陽?”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女並非簡單角色,一路避開聖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隻知是朝南去的。”
陸時卿點點頭:“應該是浔陽不錯。既然她夠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
其實元賜嫻的確夠聰明了,但人都是有盲點的。他將一張臉藏著掖著,她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後,而忽視了他的手。
她來陸府給他裹傷的那天,他不是沒擔心過這一點,後來兩次拜訪元家,都將傷疤做了精細處理。幸而她到底隻是懷疑“徐善”身份有假,卻如何也不曾將他二人聯想在一塊。否則,她一天到晚圍著他轉,遲早瞧出端倪,到時就不是面具與寬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陸時卿仍舊不想與她走得太近。
想到這裡,他抬頭吩咐:“這幾日注意府上守備,多添些人手。”
曹暗驚問:“郎君這是要防誰?”
他嘆口氣:“那個丫頭說要扮成小廝混進來。”
哪個丫頭?曹暗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遲疑道:“郎君可是今夜從元府得來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嚴防死守,豈不令縣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陸時卿一噎。他今夜怕是無酒自醉了,還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虛虛點著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還得故意給她放行,以證清白?”
曹暗咳了一聲,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當夜,曹暗被陸時卿轟了出去,翌日黃昏再來他書房,叩門道:“郎君,來了!”
陸時卿剛巧人在門邊,便親手移門,往外道:“什麼來了?”
他問完便兀自明白過來,皺皺眉:“怎麼這個時辰來?”他剛叫人備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說這是瀾滄縣主決定的,他哪裡知道,面上問:“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陸時卿說完,徑直往淨房方向走,卻聽身後再次傳來曹暗的聲音:“郎君當真不放?”
有完沒完了?他停下來回頭問:“你這麼想放?”
曹暗低頭道句“不敢”,突然聽陸時卿“嗯”了一聲:“你跟隨我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全然忽視你的提議。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沒這樣說吧。
見郎君面露質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確是這樣提議您的。那個……為免縣主四處查探,有所發現,小人故意給她一個送茶水的機會,幹脆放她來您書房吧?”
這樣也好,終歸她意在他,若不給她指條明路,叫她無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裡邊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陸時卿對他這點機靈勁很滿意,點點頭示意他去,回身將書房裡邊的要緊文書拾掇起來,完了遲遲不見人來,無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鋪了張宣紙,挑揀了支筆,隨手畫了幾株蘭草,落幾筆便朝房門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個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蘭草圖畫完,房門才終於被叩響。陸時卿清清嗓子,淡淡問:“誰。”
門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後粗著個嗓門道:“郎君,老夫人請小人給您送茶水。”
一聽就是元賜嫻的聲音,偏陸時卿還得裝作不知道。他道個“進”字,垂眼思考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扮成小廝的她——是驚訝還是憤怒,茫然還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結果,元賜嫻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陸侍郎!”
他迅速入戲,抬頭,眼底一剎閃過無數種情緒,三分驚訝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後以恰到好處的一分憤怒質問:“怎麼是你?”
如此一番過後,他在心裡嘆口氣。自從給這丫頭纏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經事,演技倒是日益精進了。
元賜嫻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陸侍郎,您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我驚喜你個芙蓉花!
他一雙狹長的鳳目一眯,瞧了瞧她唇上貼的兩撇黑胡子,及一身藏藍色的粗布短揭,靠著椅背道:“縣主,如陸某未瞧錯,您眼下是在私闖民宅。照大周律法,陸某可報官抓您。”
元賜嫻理直氣壯搖搖頭:“不是的,您誤會了。”
陸時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釋。
“過幾日便是七月半,到時鬼門大開,陰氣甚重,我怕您這裡不安生,闖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黃,以身犯險,親自來試試您府上的守備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跟真的似的。
陸時卿笑了聲道:“恐怕世間並無牛鬼蛇神,有的隻是縣主您吧。”
被拿來與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點沒動氣,神情嚴肅道:“陸侍郎,我是認真的。”她說完,四顧幾眼,隨手揀了他手邊一支筆,扯過一張宣紙,彎身塗塗畫畫起來,轉眼,一幅陸府的簡易地圖便躍然紙上。
她指著上邊幾道口子道:“您這幾扇不臨街的側門守備太過疏漏,我動動手腳就進來了。”
陸時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這裡指點江山,面上則作了悟狀:“哦,多謝縣主提點,陸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頓這幾處。”
元賜嫻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給我留個門呀。”
“您放著大門不走,為何非得從偏門過?”
“您的意思是,歡迎我走大門?”
陸時卿一噎,從她手中抽出筆,擱回筆架子,道:“不歡迎。”說完看她臉容一眼,皺皺眉,“您的胡子歪了。”
“哦。”她應一聲,吃痛扯下幾撮毛,小心藏進袖中,然後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陸時卿自顧自收起那幅蘭草圖,見她杵著不動,問:“您還有事?”
元賜嫻捶捶腰背:“陸侍郎,我替您安危著想,奔波勞碌了這一趟,您都不請我坐下喝口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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