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4-11-07 14:36:573809

可我的人生,絲絲縷縷,已經和宋慎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我打點了最後一點精力,飛回蘇黎世,完成畢業論文答辯。

我修改了致謝,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總有一天我會死去,那麼,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隱沒於人世。

就用這種方式,將我的名字與他的名字並列。

宋慎,紀曉曉。

曾經相愛,曾經分開,曾經死去。

畢業後,我回國,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師,晚上,我需要藥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媽媽來北京旅遊,看見我,大驚失色。

「曉曉,工作這麼辛苦嗎?你隻剩一把骨頭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幾天,給我買菜做飯,想給我補補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見她坐在沙發上,並沒有看電視。

茶幾上,放著幾個藥瓶。

她問我:「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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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善用互聯網的時尚老太太,明知故問。

我笑了笑,答:「這些是治療抑鬱癥的藥。」

她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學業壓力大?工作壓力大?」

我仰頭,眼淚倒流進喉嚨。

「我愛上了一個人,後來他死了,然後,我就這樣了。」我笑,「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29

兩年了,我的抑鬱癥並沒有好轉。

我不再過生日。

許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橋上,驚訝於宋慎那句「七歲以後就不過生日了」。

隔著遙遙時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時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隻會提醒你某個人的死亡,那麼再快樂的日子,也隻剩下了悲傷。

周萱來北京出差,見我形銷骨立,抱著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給我,哽咽著:「你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嗎?」

我凝視著那張照片。

19歲的我,剛剛得知宋慎要遠赴雲南,痛哭了一場。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生離尚有指望,而死別,就是徹底的絕望。

紀曉曉,你可真是個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當初是不是該多對他笑一笑的?

爸爸媽媽說,希望我能組建家庭。

媽媽在今年年初的體檢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說:「我相信你能經濟獨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臨人生突然的難題的時候,身邊能有一雙手攙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樣。」

她說:「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活著。曉曉,就當是為我們考慮,好嗎?」

她說:「我們都老了,很多事情幫不上你,隻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穩地過一生。」

我答應她,會接受相親。

前七個都不歡而散。

唯獨第八個,在聽到我說「我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也許在婚姻中,會對你不公平」的時候,沒有不高興。

他隻是笑著說:「沒關系,我心裡也有一個,我們扯平了。」

他叫唐河。

後來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禮請柬上。

30

周萱來當我的伴娘。

她先誇唐河又帥又溫柔,緊接著就說:「要對我們曉曉好一點哦,當初學校裡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點頭稱是。

化妝間的門關上,隻剩下我和唐河。

我問:「你心裡的那個人……」

他說:「她車禍去世了。」

我恍然,點點頭。

他也問:「那麼,你的那位?」

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笑著擦掉,說:「他是英雄,他為了這個國家而死。」

唐河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禮很熱鬧,司儀能說會道,把現場氛圍炒得火熱。

我挽著爸爸的臂彎走上臺去,唐河站在終點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過和某人互換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來,宣誓環節,我卻卡了殼。

求助地望向臺下的周萱,卻見很暗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

理智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流了出來。

我渾身都在抖。

司儀笑著說:「看來我們新娘太感動了,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一定很開心吧。大家給她鼓鼓掌!」

親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頭笑了笑,斟酒,遙遙沖我舉杯,一飲而盡。

我斷斷續續地念著誓詞:「此生,我將忠誠於你,不論生離死別,不論……」

我說不下去了。

那本該是念給他的話。

唐河溫柔地擦去我臉上淚水,低頭親吻我。

眼角餘光裡,那角落,已經沒了人。

31

司儀大聲調動氣氛,鼓勵大家歡呼,滿場喧鬧中,舞臺倒顯得安靜。

我望向唐河:「我看見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個他?你確定沒看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他卻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來,我應該會丟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來司儀,與他耳語幾句。

司儀的表情帶著點困惑,卻依言縮短了流程。

十多分鐘後,我從側門繞出去,脫掉了禮服,脫掉了細高跟,踩著一雙換裝用的拖鞋,沖了出去。

酒店大堂,沒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問前臺小姐:「請問剛才是否有個這麼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進來過?」

許是我語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裝扮太古怪,她們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周萱也跟著追出來,小聲罵我:「大小姐,你抽什麼風?今天是你婚禮,你知道什麼是婚禮嗎?」

她還穿著綴滿流蘇的伴娘服。

我告訴她:「我看見了宋慎。」

周萱看著我,一些無奈,一些包容:「曉曉,宋慎已經死了,你親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記了嗎?」

她伸手摸摸我的臉頰,拉著我往回走:「走吧,給大家敬酒去。你別喝,我幫你擋。

你都不知道,這幾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會廳入口,我望向那個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動過的痕跡。

眼淚湧出來,我掰開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著我,幾乎也要哭了:「曉曉,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呢?他已經死了,兩年前就死了。曉曉,你不能為了他搭上整個人生。」

我又開始發抖,用僅存的理智說:「你幫我跟賓客說,我低血糖暈倒了,不能給大家敬酒。你幫我跟唐河說,是我對不住他,改日再還。」

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轉身就走。

滿場都是熱鬧與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那個角落,目睹我交換戒指、沖我遙遙舉杯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就好像十多年前雲南那個驟失雙親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訊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我不能想象。

前臺小姐還是那幾個,看見我又出現,表情有些莫名。

我雙手搭在臺子上,哽咽著:「請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約這麼高,你們有沒有看見他。」

我仰著頭,仍舊有眼淚流下來:「求求你們,你們看見他了嗎?」

前臺小姐連忙給我遞紙巾,另一個小姐猶豫再三,說:「看見了……」

她身邊有人責備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說話。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腕,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你看見了嗎?你告訴我他去哪裡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個人順著臺子往下滑,蒙著臉,淚水順著指縫漫出來。

前臺小姐慌忙繞到前面,試圖扶起我。

我拉著她的手:「他對我很重要,沒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訴我。」

她終於說:「他讓我們不要說的……唉,他出門之後就往左邊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我扶著臺子站了起來,沖她鞠躬,又鞠躬:「謝謝你,謝謝你。」

拔腿就走。

左邊,左邊。

左邊有人行道,有公交站臺,還有等待攬客的出租車。

舉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沒有宋慎。

我抓著路邊店鋪的老板一個個詢問:「剛才有沒有一個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經過?」

沒有答案。

深秋的風好冷,刮得我的臉頰都快破碎。

眼淚仍然一層層疊上來。

可是還沒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會再來找我了。

這一刻,這個想法莫名湧上了腦海,卻又如此確定。

對,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見我結婚,他不會再來打擾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著路燈坐下,大口大口喘氣。

滿目金星裡,我想到一個人。

手指顫抖著,撥打那個電話。

「袁叔叔,」我說,「宋慎是不是回來了?」

33

我終於走到這個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給我的那個電話。

可是打不通,他關機了。

老板娘正在掃落葉,看見我,笑著問:「住宿嗎?」

我沙啞著問:「這邊是不是住了一個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著黑色帽子。」

她問:「你是他朋友?」

眼淚又湧出來,我說:「你告訴我他住哪一間,好不好?」

老板娘皺眉:「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自己聯系吧。」

我哆嗦著,拿手機掃她桌上的二維碼:「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才能告訴我?一千塊夠嗎?兩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屏幕亮給她,哽咽著看她:「你能不能告訴我……他住在哪一間?」

老板娘嚇壞了,慢慢往後挪,用看瘋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入門鏡裡,我看見了自己。

深秋的季節,卻穿著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妝被淚水糊成一片,確實很像個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後退幾步,在民宿門口坐下,一遍遍,繼續打那個電話。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機械音持續在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把頭埋在膝蓋上,慢慢地,感覺又呼吸不上來了。

突然有狗叫聲,白色的一隻,像看見入侵者那樣,朝著我的方向,迅速地沖上來。

老板娘慌忙大罵:「招財,走開,走開!」

我扶著墻站起來想躲,腳麻了,又跌回原來的地方。

我拿雙手護住頭,心跳也快要靜止。

下一秒,被人打橫抱起。

那方才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變得乖巧,繞著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萬千情緒,卻都壓了下去。

宋慎。

我顫抖著伸手,去摸他的臉。

溫熱的皮膚,不是幻覺。

他抱著我,一路往裡走去,路過老板娘,沖她點了點頭:「這是我朋友。」

門開了,又關上,他輕輕放我在沙發上。

他的房間裡幾近黑暗,他伸手撳亮了燈,然後從行李箱裡拿出一件外套遞給我。

「穿上吧,不然會著涼。」

我扯過外套,丟在了一邊。

然後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淚,一顆一顆,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隻知道要抱他更緊一些。

他沒有消失,沒有被烈火吞沒,沒有躺在那個小小的盒子裡。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實地在我懷裡。

不知過了多久,宋慎忽然推開我,動作輕而堅決。

他的眼睛有點紅,可是他微笑著說:「曉曉,新婚快樂。」

34

他擰幹一塊熱毛巾,輕輕擦掉我臉上亂七八糟的淚痕。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翻過來,對著光看。

那上面有好幾道傷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來,伸手剝他衣服,襯衣紐扣才解開兩顆,就能看見鎖骨上、肩膀上虬結的疤痕。

眼淚又掉出來。

我繼續解紐扣,卻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哆嗦著仍要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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