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上我恐懼的眼,驚慌失措:「阿雲,我沒有……」
我怕極了,扔下宮女扣在我頭上的獄卒頭盔,發瘋似的往外跑。
身上的盔甲太重,我還是被賀蘭追追上,他伸手,想碰一碰我的臉。
我往回一縮,深深地看著他:「你是我的小將軍嗎?」
不知怎麼,那一瞬,恐懼消失殆盡。
我向賀蘭追走近,我進一步,他便退一步。
「如果你真的是小將軍,為什麼要躲著我?」
「阿雲,你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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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是。」
我斬釘截鐵,並不願聽他解釋。
「你不是我的小將軍。」
「小將軍和我約定,一生一世一雙人。所以,你不是他。」
一道天雷下落,勾勒出他孤獨嶙峋的身形。賀蘭追雙膝觸地,無論怎樣努力,都觸碰不到我的裙裾。
他終於也和我一樣,一夜白頭。
16
他不來找我,我不去找他。
幾日後是賀蘭追的壽宴,眾臣來賀,在甘露臺大辦宴席。
歌舞升平,絲竹不絕。
宴上,賀蘭追突然宣布,要立我為後。
一個白胡子老頭出列,說話慷慨激昂:「陛下不可!」
「祝氏是叛臣之女,本就該S,隻是念其痴傻才留得一條命在陛下身邊伺候,給她貴妃之位已是格外開恩。」
又有人出列附和,頭磕得砰砰響。
「陛下三思!叛臣之女,不可為後!」
「住嘴!」
這話不是賀蘭追說的,是我。
我拾起面前的一個酒樽,狠狠朝那為首的老頭擲去。
鮮血流了他一頭,我也未覺得快意多少。
「我阿爹不是叛臣!我阿爹是英雄,他是保家衛國的大將軍!我不許你們說他!」
「光天化日,天子腳下,此女竟敢砸傷朝廷重臣,陛下,此妖女不除,社稷難安啊——」
一堆人陸陸續續跪伏在地,他們那麼懇切,懇切地求賀蘭追處決我。
賀蘭追拔出帝王長劍,一劍梟去了喊著要除掉我那人的頭,鮮血從劍刃上滴落。
「朕要封祝氏為後,誰還有異議?」
他白發成狂。
天下歸一,他已大權在握,再也無人能阻擋他。
何況如今天下安定,世家勢力太大,屍位素餐的人太多,是該除去一些。
那一夜的甘露臺,血流成河,宮人洗刷了三天三夜,才洗去血腥。
17
賀蘭追S光了所有反對我為後的人,現在不同意這樁婚事的,隻剩下我。
他為我準備的嫁衣,比當年霍皇後穿得要華貴千萬倍,恨不得將天下珍寶都集於一處。
可我,卻S也不肯脫下身上這件穿舊的白色襦裙。
「阿雲,穿上這件嫁衣,做朕的妻子,這一天我們等了太久太久了。」
他虧欠我太多太多。
我堅定地拒絕:「不行,我已經嫁過人了,不能再和旁人成婚。」
「我和小將軍,曾經對天地起過誓,要一生一世一雙人。阿雲這一輩子,隻嫁他一個。」
我的眼神天真懵懂,很認真很認真地勸他。
「賀蘭追,就算你的心上人再也不原諒你了,你也不能改娶我呀。」
賀蘭追聞言脫力,跌坐在地,身上還蓋著那件為我縫制的嫁衣。那一摔似乎摔疼了他,他疼得面上痙攣,不能呼吸,一步一步,艱難地膝行到我面前。
他環上我的腿,想要乞求我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
我差點就對小將軍食言了,因為我還是穿上了那身嫁衣。
我不知自己是何時昏過去的,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的,醒來之後,我身穿那件大紅色嫁衣,頭戴鳳冠,坐在新房裡。
幾個穿紅衣的侍女支著我的身子,我的手腳都被縛住。
這裡的一切都是紅的,紅的龍鳳花燭,紅的床幔,紅的燈籠……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溫暖,隻覺得刺目。
心底裡漫起一陣深深的恐懼。
我在怕什麼呢?
我怕戰場上敵軍飄揚的紅色旗幟,怕戰友灑了一地的鮮血,怕從我下身流出的,那紅色的小小一灘……
還有祝家。
當我馳馬飛奔回家,隻看到滿目的鮮紅。父母家僕的血流了一地,一注一注匯成了血河。我看到我心心念念的小將軍,一劍刺入阿爹的心口,阿爹顫抖著張口,卻再發不出一個字……
他說:「阿雲,快走。」
無數回憶向我湧來,漫天的紅色幾乎灼傷我的眼睛,我痛苦地蜷縮成一團,恍惚中看見賀蘭追穿著喜服朝我走來——
穿白衣的小小的他,身披戎裝的他,一襲黑衣的他,戴著帝王冠冕、身著龍袍的他……
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隻想逃,逃到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去。
18
我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在夢裡,我找回了失去的記憶。
我想起了賀蘭追的好,賀蘭追的壞。
想起八歲那年,我和他比劍,他單手繳了我的械,笑著彈我的額頭,叫我再練練。
想起十歲那年,我被沙蟒所傷,他吸去我的汙血,背著我行了十裡路。
十三歲,我偷偷繡了塊手帕塞給他,繡得歪歪扭扭像條沙蜈蚣,他還天天揣在懷裡,寶貝得不行。
十五歲揭竿出徵,他在全體將士面前牽起我的手,好讓人知道,祝朝雲會永遠在賀蘭追的右手側。
十八歲那年,我們在硝煙炮火中成婚,許下一生一世、天下太平之諾。
二十歲,他另娶旁人,我的十二年成了笑話一場。
他說,阿雲,我現在隻能委屈你做側妃,等成了大業,我定風風光光立你為後。
他說,阿爹手握重兵,皇帝容不下祝家,他也是迫不得已。
……
我全都想起來了。
胡娘說得對,做人還是傻點好,世事若是看得太清楚,就會痛苦。
19
我幽閉深宮,從此不願見賀蘭追。
他亦不敢再逼我,隻是每天都會立在我宮門口,枯等好幾個時辰。
或許他想,總有一天,我會願意見一見他。
我終於還是見了他。
那一日是我爹娘的忌辰,賀蘭追不會記得,若他記得,他就不會孤身前來。
我坐在鏡前,靜靜地梳理自己的白發:「郎君,你看我頭上是不是少些什麼?」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他腳步一頓,眼中迸發出欣喜。
我遞給他一支火紅的石榴花,笑容燦爛:「你替我簪花,好不好?」
賀蘭追顫抖著接過,將我的如瀑白發別至耳後,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石榴花……
忽而我轉身,袖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隻破了皮肉,並未入骨。
他慘然一笑:「阿雲,你果然還是不肯原諒我。」
「畢竟,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今生,究竟是我對不住你。」
聽到這聲對不住,我的手指竟微微顫抖了一瞬。
「當年,霍家為前朝世家之首,他們看出我爹昏聩,以江山安定為脅,迫我娶了霍妗。打江山靠的是兵戈,守江山卻要靠世家文臣。霍家的背後,是無數世家大族,他們需要一個承諾,一場聯姻。」
「凡是立國,先卸將權。你阿爹手握重兵,先帝和世家都容不下他,皇室也容不下一位手握兵權的王妃。先帝命我或秦王除去祝家。我兄秦王仇視祝家已久,若他來做劊子手,祝將軍怕是會生不如S,而他也絕不會留你。阿雲,我寧可你恨我,也不想你S在那場雨中。」
「先帝昏庸,隻知遊獵,又偏心秦王。秦王暴戾好戰,天下若淪落在他之手,隻怕會再起腥風。」
「阿雲,年少時我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隻要天下無戰,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當我真的踏上金殿,我才知道,這個位置履步維艱,我身上擔著的不隻是我們,不隻是身後的軍士,還有天下百姓。阿雲,你看那殘破的山河,那寸草不生的良田,我們的百姓再也經不起戰爭了……」
少年人總是太過天真,以為揚一揚馬鞭,便能護天下安寧。殊不知這安寧的背後,是無數個痛徹心扉的日夜,是褪下一層血肉,剖出一顆真心,是必須遺忘的,漠北的星空。
「阿雲,我對得起天下人,卻唯獨對不住你。」
我的匕首更深了一寸,隨後刺偏,拔出,割斷了自己的白發。
我不S他,不代表我原諒了他,隻是遵從了心中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女的意願。
這天下需要一個好皇帝。不能再起戰亂了,那是我和小將軍共同求來的海晏河清。
「賀蘭追,你去吧,隻是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你的發妻。」
20
距離我上一次見賀蘭追,已經過去整整六年。
這六年裡,他日日在我宮門口懺悔,我卻始終避而不見。
他替祝家平反,我阿爹終於不用背負罵名。
他空置後宮,過繼了一名宗室子為太子,這位宗室子進宮的時候剛剛十歲,聰慧異常,正是好調教的年紀。
太子阿元,是唯一能夠出入我宮禁的人。
他生得與賀蘭追兒時頗像,連性子也有些許相似,隻是沒賀蘭追那般愛打打SS,也更懂得體恤宮婢。
天下需要調養生息,阿元這樣的君主正合適。
六年間,我讀了許多書,變得安靜了許多, 再不是從前那個粗枝大葉的女將軍。我病了, 戰場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模糊, 如果不是看著那幅畫像, 我會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如此。
阿元十二歲那年尤其好問, 又聰明過頭, 知道「不慎」打碎我宮中的花瓶, 討得我諒解之後,再問我為何不原諒他父皇。
「雲殿下的脾氣這般好,為何不願同我父皇重修舊好呢?」
我摸了摸他的頭, 柔聲道:「傻孩子, 這世間並不是所有的傷害都能被原諒,你長大之後就知道了。」
忘記了自己從十五歲起便隨齊王徵戰天下。
「作(」在阿元十五歲生辰之後,我停了藥。
藥太苦了,我活著已經夠苦,不需要再添一份苦了。
阿元十六歲了,他已經可以治理一個國家。這一年,我又見到了賀蘭追。
景陽殿內,我穿著畫像上的紅衣, 重理紅妝,馬尾高高束起, 仿佛回到年少時。
他憔悴了不少,卸下帝王袍服,改穿一襲白色圓領袍, 戴黑色腕帶, 手抄在身後, 正如我們初見之時。
遙遙相望, 恍如隔世。
「賀蘭追,我為你跳一支劍舞吧。」
我十四歲那年, 賀蘭追第一次隨父出徵,為了學這支劍舞為他送行,我吃了不少苦頭。
我身如驚鴻,紅裙翩跹而舞, 宛如一朵鮮紅的石榴花, 在夏末即將凋零之時,用盡全力綻放……
長劍捅穿他的心口, 在白衣上染出血紅的花。
那一刻,所有恩怨, 所有愛恨, 一筆勾銷。
「阿雲。」
他沒有躲,沒有害怕,隻是輕聲叫著我的名字, 如釋重負一般笑了。
「來生……」
「賀蘭追, 今日一別,願此後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我拋下劍,隻身踏出重重宮門。
我看到阿爹和阿娘在向我招手, 看到我的小將軍,打馬揚鞭而來。
「阿雲,上馬!」
「來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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