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得很急,連額頭也沁了一層薄汗。
一定很為他S去的「阿遲」心痛吧。
謝成墨喝退了所有人。
眸光沉沉,卻一絲也沒有分給地上躺著的沈雲嘉。
我擦了擦臉上濺上的血,平靜地看向他。
「聽說,陛下給皇後娘娘準備了一份驚喜。
「我也給陛下準備了一份驚喜。」
謝成墨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怕什麼。
他注視著我,嗓音有些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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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遲,我都……知道了。」
他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
謝成墨往前走一步,我便往後挪一寸。
直到整個身子,大半都懸空在雲觀臺的城樓上。
他再不敢往前了。
「你的阿遲S了,開心嗎?」
我笑著問他。
謝成墨搖頭,煞白著一張臉。
「不是這樣的,紅玉S後,我便已經有所察覺,隻是這一切對我來說,太荒謬了。」
所以,謝成墨的確查了。
今天這樣重要日子來遲了,也是因為他懷疑的事情終於有結果了。
謝成墨的睫毛輕顫。
「是我錯了,阿遲,你想怎麼樣都好,你先下來,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這段時間,我把從前覺得丟臉的事,全幹了一遍。
阿娘一定會覺得我好沒有骨氣。
「不好。」
我眨了眨眼,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衝他道: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你腿上的傷還疼嗎?」
不等謝成墨回答,我便制止了他。
「這是時隔六年,我見到你後,最想問的話。」
可仔細想想,這些全都是廢話。
謝成墨過得很好,腿傷也治好了,人就站在我面前,好得不得了。
我低頭笑了。
「可是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他僵著身子,眼眶微紅,唇角卻勾起一抹苦笑。
「這宮中太寂寥了,哪裡都空蕩蕩的,阿遲……你舍得留我一個人嗎?」
你看,這麼些年過去了,他還是這樣慣會扯謊。
可我卻不覺得高興了。
我想起,我第一次見謝成墨的時候,就覺得他像一隻漂亮的玉白狐狸。
父親舉辦的宴席上,所有賓客都盯著舞姬旋轉的裙裳。
我趴在偏堂偷看。
酒把每個人的臉都燻紅了。
而不遠處,謝成墨就立在外廊的檐下,身影伶仃,落拓極了。
仿佛背後的喧鬧與浮華都與他無關。
後來,他生辰,我沒什麼好東西送他。
謝成墨卻故作生氣,同我討禮物。
我苦思冥想,大言不慚地衝他說,我會把宴席上的舞學會,再跳給他看一遍。
「好啊,等阿遲學會了,便跳給我看。」
少年謝成墨那張漂亮的臉,一瞬間鮮活起來。
恰如今日,大氅細碎的白絨毛,擁著他的臉。
像極了漂亮的玉白狐狸。
我好像一直都在等他。
可是今日我才發現,我等來的不是他。
阿娘S了,紅玉也S了。
我的心上人也S在了平京十五年的冬天。
這世上再無我眷戀的人。
我也要解脫啦。
最後,我深深看了一眼謝成墨。
視線卻掠過他的臉。
在一片無垠中,我好像又看到了我記憶裡的那個少年。
我輕聲呢喃:
「小哥哥,你說過,想看我跳舞的。」
我從雲觀臺上縱身一躍。
S在十八歲生辰這天。
18
紅玉S前告訴我,我在宮中無名無分,如果S了,多半會被送去城外的義莊。
她在匣子裡藏了一顆藥。
本來是要留給自己的,但是最後,她把那寶貝留給我。
讓我一定要吃下它。
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去追尋我的自由。
可是紅玉,藥我吃了。
但是身體摔壞了,還能修好嗎?
紅玉不知道,我S的可是皇後。
縱然謝成墨不會對我做什麼,那些大臣也會逼他的。
況且,我才不要用這張我討厭極了的臉活著。
19
我好像昏睡了很久很久。
醒來後,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師父是一個姓姜的白胡子老頭兒。
他說,是他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孤女含辛茹苦拉扯大的。
一個月前,我去山上採茶,被一隻兔子給嚇到了。
人也滾下山坡,傷了腦袋。
我打斷他掉書袋一樣滔滔不絕的話。
「我有這麼笨嗎?」
他在我期待的眼神裡,誠懇地點了點頭。
姜老頭兒的看家本領是吹牛和釀酒。
從我醒來開始,他便不遺餘力地教我釀酒。
賭咒發誓,定要讓我繼承他的衣缽。
城郊七裡,姜老頭兒開了一間小酒坊。
他說等我學會了傍身的本事,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我釀的酒太難喝。
實在是門庭慘淡。
喝過我酒的人,再沒來過第二回。
酒坊在我的經營下,三個月虧損十二兩。
這可把老頭兒氣壞了,對著我吹胡子瞪眼的。
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很賞識我的貴人——小謝公子。
別人都說我的酒很難喝,隻要他誇獎那酒,是佳釀。
這位小謝公子很奇怪。
每次來時,總是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看起來身體不大好的樣子。
他經常在我的酒坊,一坐就是一整天。
某天,小謝公子飲醉了。
他一邊笑一邊咳嗽,嗓音也痒痒的。
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他與他娘子的故事。
那時候的小謝公子眼眸很亮。
燈火下,像極了一隻慧黠的玉白狐狸。
他撐著下巴,借著酒勁兒,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似乎很想知道,我會如何評論這段故事。
小謝公子裡的故事沒有結局。
我思忖了很久,幹笑兩聲:「阿遲好,你壞。」
小謝公子聞言,似乎愣了很久。
很快,他低下頭。
黑眸裡的流轉的光也一點點熄滅了。
「我早已把她弄丟了。」
那聲音很低微,幾不可察,我還沒留神聽,便被風卷走了。
小謝公子留下一個匣子,說那是他存的私錢。
他要定一壺最好的酒,送給他的娘子。
我那時候正在收拾酒坊,隻叫他放桌上。
小謝公子走後,我打開那匣子。
裡頭裝了滿滿當當的銀票,還有一沓地契和房契。
我嚇壞了,這麼多的錢。
多得我這輩子加下輩子都花不完。
萬一他的夫人懷疑我與小謝公子有苟且。
那可如何是好。
我愁了好幾天,很快就把此事拋之腦後了。
冬去春來,小謝公子卻再沒來過。
我有時候猛然想起他,竟有些遺憾。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同夫人鬧脾氣了。
他有沒有……哄好他的阿遲。
我釀酒的手藝又進步了,老姜頭兒還誇獎我了。
後來日子久了,我就把小謝公子給忘了。
這裡離上京很近。
來來往往的人喝上幾杯酒,總要會說一些上京城裡發生的事。
「沈相國還以為那個庶女進了宮,自己能繼續過那榮華富貴的日子。
「沒想到女兒屍骨未寒,一家子便陛下被處了極刑,任誰都要嘆上一聲『帝王無情』。」
但這些事情,離我太遠了。
我喜歡在酒坊,也喜歡這樣有煙火氣的生活。
有一天,上京城裡的鍾聲一直在響。
人人都穿上了麻衣。
他們都說是皇帝駕崩了,感慨他如此年輕,便油盡燈枯了。
總有人借著酒勁兒,為那位陛下哭一哭的。
姜老頭兒也背起包裹,說他功德圓滿,要雲遊四海了。
20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我好像一直都很討厭雪天。
大雪把我宅院裡冬眠的海棠花都要壓壞了。
也不知道明年春天,還會不會再開。
後來,好不容易盼來了春意融融。
院裡的海棠花影漸深。
某天,我忽然想起。
三年過去了,那位小謝公子還沒有來取他的酒。
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麼樣子了。
夜裡,我忍不住把那壺酒刨出來。
偷偷嘗了一口。
好酸。
番外:(謝成墨)
阿遲S了。
雲觀臺上,一躍而下。
她恨他,所以她要他永遠記得她。
他是罪臣之子。
很多話,阿遲不懂,謝成墨也不敢講得太明白。
那六年裡,起兵謀事。
無數個刀尖舔血的日子裡。
他都能想起,那個叫阿遲的小姑娘,指著話本子,歪著腦袋問他:「『知好色則慕少艾』,這句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的謝成墨,身上背了太多的東西。
爹娘枉S,被安上莫須有的叛國罪名。
父親的舊部暗中聯系他,謝成墨想,等她長大一點兒,再長大一點兒。
他就可以指著那句話,笑著告訴她:「這是我心悅阿遲的意思。」
他從不信什麼怪力亂神。
可六年之後,造化弄人。
在阿遲十八歲生辰那日,親信找到了那個方外人的蹤跡。
謝成墨得知真相的那一天,阿遲就從他的面前跳下了雲觀臺。
一切都遲了。
他伸手去撈,卻沒有撈到他的月亮。
「阿遲會好的。」
他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
上窮碧落下黃泉,謝成墨也要將她討回來。
不計代價。
紅玉的確給了她一份假S藥。
託紅玉的福,阿遲跌下雲觀臺,魂魄被禁錮在體內, 沒來得及消散。
他拿著刀對那個方外之人,威逼也好, 利誘也罷。
得到的始終都是一個答案:「已經換過魂魄的人,斷不可能再換第二回了。」
什麼尊嚴,什麼骨氣, 謝成墨統統都不要了。
他跪在那人面前,乞求他,把他的阿遲還給他。
最後,那人終究動容了, 嘆了口氣兒, 稱他的師父也許會有辦法。
牡石山上。
姜老道長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陛下, 老夫的徒弟走了彎路,做錯了事,老夫便替他彌補一二。」
秘術若想成,姜道長隻有三分把握。
但這樣違背天理的秘術, 須得有人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壽元去彌補魂魄離體的虧損。
老道長的徒弟搖頭。
「這天下誰會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壽元去成全旁人?陛下就算是重金允之, 隻要受術者心中有一絲不情願,此術也必不能成。」
可是姜道長卻直直看著他:「陛下想清楚了嗎?」
這麼多天以來, 謝成墨總算真真切切笑了一次。
有的, 謝成墨就甘之如飴。
隻要他的阿遲還能回來。
七日的時間, 切膚之痛、噬心之痛,他都嘗了個遍。
疼得厲害了, 他的手腳止不住痙攣,意識也混沌了。
恍惚中, 謝成墨想。
阿遲那時候該有多疼啊。
……
後來,如謝成墨所願。
他的阿遲回來了。
姜道長言明,他恐怕隻有一年的壽命了。
這一年裡,謝成墨虔誠地叩拜過每一尊神明。
求神明護佑, 他的阿遲能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從前,謝成墨是頂不相信這些的。
可是,沒有一位神明可以告訴他,這樣的局面,要如何破解。
世事如此荒誕。
她好不容易忘了一切。
有了新的身份。
謝成墨想,他憑什麼自私地將那些沉痛的記憶再一次強加給她。
阿遲要自由、漂亮地活著。
一年的壽命, 實在太短暫了。
他已是帝王,要安排的事情太多, 要交代的事情也太多。
還要偷偷地為阿遲, 在她的院子裡栽種一片海棠花。
阿遲有了自己的小酒坊。
謝成墨總要在很想很想她的時候,才敢去見她一次。
他不敢去得太頻繁。
謝成墨卻笑了:「沈雲嘉,這隻是個開始。」
「(你」畢竟,他的阿遲,終是要嫁人的啊。
油盡燈枯之際。
大臣們都在哭,可謝成墨卻在笑。
病榻前, 意識恍惚中。
一個明媚的少女向他走來, 很熟悉的一張臉。
謝成墨高興極了。
他無聲翕動著嘴角:「阿遲?」
少女疑惑地問他:
「阿遲是誰?她在哪裡?」
謝成墨惶然看著她,忽然無措起來。
他好像……早已經把他的阿遲弄丟了。
最後一個夢。
是平京十五年的雪夜。
夢裡,海棠花離奇地開在雪地裡,大片大片的, 很漂亮。
謝成墨向他的阿遲伸出手。
「你同我一起走,好嗎?」
阿遲答:「好呀。」
你看,神明總還是眷顧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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