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個娼女,亂世浮萍的娼女,我救不了任何人。
9
可娼女,也是人啊。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那麼大的膽子。
在機槍掃射下,我從後門溜了出去,將半S不活的男人拖了回來。
獻血染紅了他的長袍,也染紅了他手裡的紙張。
【民族之崛起。】
我將那幾個字念來又念去,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卻又覺得那麼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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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中了兩槍。
不是致命位置,可也足夠兇險。
我從桑桑屋子裡搬來兩壇子酒,日夜照看著他才退燒。
桑桑已經恢復成以往的樣子,她的貓兒眼裡帶著無辜:
「天塌下來,還有高個盯著。我們這樓子還有媽媽呢,我才不怕。」
她甚至還有工夫擔心我崩斷的兩根指甲:
「你這雙手,媽媽花了千金才養出來的,現在成這樣,她不得哭S。」
我看著她的嬌貴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到了那日學生喊的話語:
「群眾之愚昧麻木,由來之久。耳目之閉塞,從群眾而生。民族之起落,是你我睜眼。」
我好像終於明白了,小蘇先生說的清醒是什麼意思了。
10
男人恢復得挺快,就是醒來那天,哭了好久。
他將染血的傳單抱在懷裡,念著數個極為好聽的名字。
沒有一個姓娼的。
也沒有一個叫萍的。
「謝謝你。」
蘇砚說這話時,眼角的紅暈還沒有散去:「等我好了,一定幫萍娘子贖身。」
這些男人來來回回就這兩個字。
仿佛幫我們這樣的人贖身,就是脫離了了不得的苦海一樣。
「贖了身之後呢?」
我打斷他的話,將冷笑遮擋在羽毛扇之後:「我一個孤女,就算出了花樓,又能有什麼好路子走?難不成你要娶我?」
蘇砚僵住,又是一臉的茫然:「可,可你不能,自食其力嗎?」
他說這話時,聲音越說越小。
他試圖和我講道理:
「我還有理想未曾實現,就算是娶了小姐,我也不能日日在家。」
我樂了:「那這和我在樓子裡有什麼區別?不對,也是有區別的。在樓子裡,我隻要陪陪客,賣賣笑,就有數不清的金銀財寶。可是我要是跟你出了樓子,吃用自己想法子就罷了,說不得還要被那些臭男人白佔便宜。」
「不會的!」蘇砚聲音很大,「我的鄰居都是很有素質品德的人,絕對不可能幹出來這些事。」
我有些厭煩。
懶得再和他說,他口中所謂的有素質的人,也曾半夜悄悄尋來,摟著我喊:「好萍兒。」
11
雖然厭煩,但我也沒有直接將他趕出門。
好歹是費了心救回來的。
懶得看他,我幹脆搬去和桑桑一個屋子。
桑桑口中嫌我煩,半夜也會摟著我說男人可是不可信的,整個娼門,就我們兩個姐妹,一定要好好扶持。
我也哄她:「是了是了,整個樓裡,我最喜歡的就是桑桑了。」
12
那日的談話不歡而散。
再次來上課的時候,蘇砚總是會偷偷地打量我的神色。
他不敢和我說話,隻是每次下課,都會收到他準備的各種書籍。
或是國外名著,或是幾本民族大義的文章。
我來者不拒,他卻變得更加躊躇。
桑桑嗑著瓜子,隔著窗戶將瓜子殼從二樓丟下來:
「完了,男人對女人感興趣的開始,就是關注。這人啊,要墜入愛河了。」
我嗤之以鼻:「這人遲早是要離開的。」
讀得越多,我就越是知道蘇砚不是一般人。
我知道,他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
可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
13
蘇砚離開是在一個雨夜。
離開前,他置辦了一桌子酒席,說是感謝我。
可真上桌的時候,他卻抱著酒水一口接著一口地往下灌。
一壇子下肚,他的眼圈紅得不像話:「萍娘子,其實我很害怕。」
「我不是怕S,我隻是怕,自己會辜負那些人。」
他也不在乎我說什麼,隻拉著我說著零碎的隻言片語。
他說那天遊行的時候,是他的學生幫他擋了致命的一槍。
他說他那天,想過撤退。可是一千七百人的隊伍,沒有一個人退出。
他們要用他們的生命,去激起他們親朋的憤怒。
「萍娘子,他們成功了。」
可是一千七八百人,也隻活下來三十餘人。
「值得嗎?」我忍不住發問,「為了這種未知去賭上一切,真的值得嗎?」
「是值得的。」
「哪怕沒人會記得他們?」
「哪怕沒人會記得他們。」
「哪怕會失敗?」
「哪怕會失敗。」
一問一答間,他的眼睛越發地明亮。
大雨下得越發地大了,定好的黃包車已經等在後院。
上車前,他猶豫再三,還是遞給我一個繡囊:
「桑桑告訴我,花娘子都擔心S後成為孤魂野鬼。這镯子是我娘臨走時給我的,讓我給自己的媳婦,你要是不嫌棄,等我歸來,定八抬大轎,娶你進門。」
我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話,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可我是妓子。」
「那又怎麼樣?你隻是一個被壓迫的女人。」
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忽然想到那日他拿著喇叭疾行在街頭的模樣。那日的熱氣好像沒有熄滅,再次冒頭,我忽然開口:
「聽說,現在女人結婚都是穿白不穿紅,我不要什麼八抬大轎,我也要穿那身白的。」
他又開始笑,但也一一答應了下來。
笑到最後,他忽然向前一步,整個身影都暴露出來。
「我,我給你起了個名字。
「昌平。家國昌盛,但得平安。等我娶你的時候,婚書上的名字,我就這麼寫……行嗎?」
我沒答應,也沒拒絕,隻是看著他的背影。
上車前,我喊住了他,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盒子:
「要記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無限的可能。
14
蘇砚走了,可也算沒走。
他的名字逐漸傳遍整個城市,就連我們這個花樓的姑娘,也會時不時地說到他。
我從來不把男人的話放在心上。
可桑桑看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擔憂,甚至捧了一盒子各色的镯子來換我手脖上的那隻。
我知道,她是覺得我在強顏歡笑。
可我真沒有。
畢竟每隔幾日,我就能收到門口小童送來的信。
信裡隻說些好吃好玩的,和姐妹們口中的那個以筆為刀的政客沒有半點相似。
他說江南水鄉多陰雨,讓他的傷口隱隱地痛。
他說路邊看到賣肉包子的,一個個整整齊齊,沒有半個開口笑。
他說他走在了理想的道路上,說他有時候也會迷茫也會怕。
但他從來不會讓我回信。
但信的結尾,都會有一句話。
他說:吾妻昌平,世事艱難,定要平安啊。
15
可活在這樣的世道,哪裡來的平安一說呢。
又過了三年,皇帝起來又沒了,花樓的生意也是時好時壞。
媽媽請來了新的師傅,教我們唱洋文,說洋話,說是更好地招待客人。
我和桑桑總是最出挑的兩個。
我是努力使然。
桑桑是包她的那位教的。
桑桑的客人一個月難得來兩次,但每次來,桑桑都會很開心。
我也試探地問過她,幹脆嫁給那男人當小的算了。
桑桑又笑我:「我說萍萍啊,現在哪還有什麼小不小的說話,那都叫姨太太了。」
「那你就嫁給他當姨太太嘛。」
桑桑不說話,手指絞著頭發,帶著點撒嬌,又帶著點委屈:「不行呢,他說要等等。」
這一等,就等到男人帶來一個姑娘。
桑桑還沒來得及生氣,就被男人一句話堵住。
「蘇砚讓我帶來的。」
桑桑臉上又歡快起來,不過很快又被擔憂遮蓋下去。
「那我們萍兒要做大的哦。」
「不知羞恥。」
女人剪著短發,一臉不明的怒意:「就你這樣的,憑什麼能入先生的眼!」
得。
盡會給我找麻煩事。
16
按照信上所說,女人名叫司櫻,是他的同志,因為任務要暫居這個城市。
別的地方都查得嚴,想來想去,蘇砚就想到了我。
信上他討乖賣笑:【吾妻昌平,下次見面,你多打我幾下。】
我無所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藏人了,隻要這女人安分點,就當做善事了。
可我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差點出事。
當我伺候完人,洗漱回屋的時候,女人氣得要暴打我一頓。
「你真自甘下賤。有了先生這麼好的人還去做娼婦。你這樣的人都不配稱為女性,你就是舊時代的糟粕,你配不上先生。」
一句話裡面兩個先生,不用回頭,我都知道這姑娘在做什麼。
我將梳子放回桌子上,蹺著二郎腿抹著頭油,抽空對她拋了個媚眼:「對對對,你說得都對。但是偏偏啊,你家先生就是非我不要。」
她臉漲得通紅,嘴裡嗚嗚咽咽地說著什麼。
這些小姑娘,不經逗。
我懶得理會她,自顧自地上床睡覺。
半夜,一個柔軟的身子爬上床:
「先生都說了讓你好好照顧我,我才不要打地鋪,那麼大的床,我睡睡怎麼了。」
我勾起一個笑,翻身,不經意給她留出更多的位置。
17
桑桑很喜歡這個小姑娘。
沒事的時候就和小姑娘打聽大官的事。
桑桑陪了大官很多年,可對大官的了解還沒有司櫻多。
每次司櫻講的時候,她眼裡的豔羨都要具象化了。
她曾偷偷對我說過:
如果以後大官要是娶了一個司櫻這樣的夫人,她就是當個小姨太太也很歡喜的。
可現在——
桑桑沒了。
18
強撐著收殓好桑桑的屍骨後,我病倒了。
媽媽很著急,請了無數的醫生。
可,沒有人願意來。
他們說,不願意為爛泥一樣的賣國賊看病。
司櫻氣得直哭:「昌平唱歌,是為了保全你們剩下的人。國破仍有山河在,可人沒了就真沒了。昌平擔下罵名,保全是你們這群隻敢對著女子撒氣的東西。」
旁人不管,隻罵得更兇。
我也勸她:
「算了吧,反正我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如今又做出了這樣的事,怨不得人罵。總歸,人要找個出氣的才能順心嘛。」
司櫻隻哭,說先生看了會心疼。
我背過身,不想看她。
我不知道蘇砚是怎麼知道的。
他帶著藥,在深夜叩響了小門,在媽媽的引路下,進了我的屋子。
他試探地握住我的手,喊我:「昌平,我回來了。」
我沒回答他,看向他身後的男人,一張口,就哽咽了:「桑,桑桑沒了……」
「我都知道了。」
那人抬起頭,是桑桑最喜歡的臉。
他的神情頹然,像是一池S水,沒有波瀾。
「不怪你的,是我將她教得太好了。」
他的聲音有些啞:「能告訴我,她是怎麼……走的嗎?」
我張了張嘴,眼淚卻止不住半分。
「我們都知道世道亂了,可誰也沒想到世道亂得這麼快。
「前一日還在揮舞著手絹,笑語晏晏。
「第二日,外面就槍聲一片。」
我的思緒回到白手套來抓人那天。
19
門被踹破了。
媽媽拿著一大沓的良民證,諂媚地上前。
還沒說話,就被人踢到一邊。
樓裡面的姑娘被一個個驅趕了出來。
我和桑桑也沒有逃脫。
外面很亂,亂到語言根本形容不出來。
到處都是血和屍體。
眼神呆滯的女人一身破爛地抱著沒有聲息的嬰兒。
隨處可見的斷肢。
姐妹們嚇得尖叫。
下一刻,槍聲響起,聲音最大的兩個直接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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