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瀟傳第1章

太後薨逝後。

 

我從母儀天下的皇後被貶為才人，全族被誅S殆盡。

 

傳旨的太監拖著長音道：「陛下仁慈，念及夫妻之情，留下陳氏之性命。」

 

那一刻我才明白，劉荀恨極了太後幹政。

 

他多年來對我的好，全是在隱忍做戲。

 

被幽禁的第一年，我夜夜啼哭，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第二年，我自殘自戕，想一S了之。

 

第三年，我跪著寫了千字血書，求劉荀放我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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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年，第五年，我釋然了。

 

可劉荀又想起了我的好。

 

1

 

今年已是我在未央宮幽閉的第五個年頭。

 

一夜風雨，窗外梧桐樹的樹葉紛紛飄落，滿院青黃。

 

我身邊的人早已走的走，亡的亡，隻剩下侍女紅纓陪伴在身旁。

 

還有幾日就到中秋了，紅纓在廚房中忙著做些月餅。

 

可未央宮早已自吃自用，內務府每月撥的錢糧也被東扣西扣，所剩無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紅纓隻能對著廚房發愁。

 

我不想吃月餅，隻掛心我的狸奴。

 

它還是從前太後姑母送我的，從小就陪著我，這幾日它看起來懶懶的，讓我很是擔心。

 

「雪球？雪球？」

 

我滿宮尋找，仍舊一無所獲。

 

未央宮雖建制恢宏，卻形同冷宮。庭院裡更是疏於打理，草木生長得越發雜亂。

 

正在著急，我發現圍牆雜草橫生之處有個縫隙，撥開一看，竟然是個狗洞！

 

雪球是不是跑出去了呢？

 

我見四周沒人，猶豫了片刻，趴在地上，鑽了出去。

 

2

 

五年沒出過宮門，我的運氣依舊不好。

 

身子剛剛探出狗洞，我就聽見內監清道的聲音。

 

不遠處行來一對明黃的儀仗，正是我的老熟人——當今的皇帝劉荀和皇後霍盈盈。

 

怎麼這麼巧！

 

周圍的所有宮人都跪著迎駕，我也連忙跟著跪下。

 

幽閉了多年，我身上隻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裙，裝飾皆無，衣服上還粘有不少木枝草屑，看起來頗有些狼狽。

 

別說和雍容華貴的霍皇後相比，就是比一般宮女都遠遠不如。

 

想當初霍皇後隻是平原公主府上一名卑微的歌姬。

 

那時我曾對劉荀戲言道，若是喜歡，可以讓霍盈盈入宮做個才人……

 

而如今的我，正是個失寵的才人，霍皇後卻高居後位。

 

劉荀和我少年夫妻，果然懂得如何摧毀我的自尊。

 

3

 

遙想十年前，我還是陳司徒的嫡長女，天真爛漫，不諳世事，被全家精心呵護在掌心。

 

那時皇上年幼，太後姑母臨朝，天下皆知我爹這個國舅爺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彼時劉荀是五皇子，並不受太後重視，可我卻和他最為親厚。

 

每次入宮都找他玩，讓他帶我逛花園、打秋千、鑽狗洞，四處瘋玩瘋跑。

 

太後見我們兩小無猜，笑著問我長大後願不願意嫁給劉荀。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了八顆牙的傻笑。

 

那時我還很小，不懂得什麼是真情，什麼是假意。

 

爹爹說過，五皇子看似柔和，實則很有主意，並不一定是個好夫婿。

 

可我執意要嫁，他隻能依了我。

 

後來皇上駕崩，太後想讓陳家再出一個皇後，便在幾個皇子中選了劉荀繼位。

 

劉荀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立我為後，還為我大肆擴建了未央宮，收羅天下異寶。

 

我們少年夫妻，恩愛異常。

 

紅燭帳暖春宵度，夜夜共寢到天明。

 

每每有朝臣上奏想讓劉荀選秀，劉荀都不允。

 

他說一生隻愛重皇後，隻愛我陳雲瀟一人。

 

我本以為此生會一直幸福下去，誰知好景不長，彩雲易碎。

 

建元五年，太後薨逝。

 

劉荀終於得以親政。

 

他下的第一條政令是恢復自己之前提倡的新政，第二條就是皇後陳雲瀟窮奢極欲、無德無子，降為才人，幽閉未央宮。

 

4

 

我把思緒慢慢拉回來，眼下不是走神的時候。

 

我深深地垂下頭，不想讓人發現我的存在。

 

帝後的轎輦很快就會過去，我擅出未央宮的事情便不會有人發現。

 

就在我馬上要松一口氣的時候，霍皇後身旁有個宮婢忽然對她耳語了幾句。

 

霍皇後柔柔地喊道：「停。」

 

我心中咯噔一下子。

 

接著，那宮婢衝著我走了過來，道：「皇後娘娘叫你過去。」

 

她這是，認出我來了？

 

我心中慌亂，低頭走了過去，恭敬地行了大禮。

 

「奴婢參見皇上萬歲，參見皇後娘娘。」

 

劉荀讓我幽閉，無詔不得擅出，我今日出來了實則是不該的。

 

霍皇後的聲音溫和甜美，由上面傳下來：「你是哪一宮的人？怎的這般樣子？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這幾年她做皇後風評很好，眾人都說她平易近人、很是憐恤宮人，和我以前的風格頗為不同。

 

我垂著頭，低聲道：「奴婢是未央宮的，剛剛不小心摔了一下，並無大事。」

 

霍盈盈緩了片刻，像是在等劉荀的反應，見他沒有說話，才溫聲道：「小心一點，退下吧！」

 

劉荀全程都沒看我一眼，更未說過一句話。

 

我恭敬地行了禮，慢慢屈膝退下。

 

他們走了之後，我已是一身冷汗，再也顧不得找雪球，狼狽地從狗洞鑽了回去。

 

5

 

直覺告訴我，霍皇後身邊的人可能認出了我。

 

她叫我過去無非是想試探劉荀的反應。

 

我曾是前皇後，雖已經失勢，卻仍住在未央宮裡。

 

霍皇後是個聰明人，知道劉荀眼裡不揉沙子，最恨後宮幹政，所以這些年很是謹慎，從來沒把手往我這邊伸過。

 

可她到底是個女子，終歸有些介懷。

 

這次劉荀對我沒有任何反應，她的戒心應該可以解除，對我來說並不是壞事。

 

我平靜地躺在榻上，凝望著越發圓潤的明月，慢慢地睡去。

 

剛要睡著，紅纓忽然搖醒我：「主子，主子！大喜！陛下來看您了！」

 

她的聲音掩藏不住興奮，眼睛像雪球一樣明亮又滲人！

 

我糊塗著起了身，稍稍整理了衣服走了出來。

 

隻見劉荀站在院子裡，身後隻跟著太監總管宋義。

 

他雙手背在修長的身軀後，發梢上掛著月光。

 

這場景看得我一陣恍惚，多年前的每個夜晚我們都相擁著度過，我曾以為他是我黑夜中的明月，白日裡的太陽。

 

我呼出一口氣，對劉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臣妾參見皇上。」

 

劉荀掃了我一眼，似乎沒有什麼喜怒波瀾。

 

時間過了很久，他也不說話，也不讓我起來。

 

我隻能跪著，輕輕打了個哈欠，眼睛都有些酸。

 

等到我眼睛快要閉上的時候，劉荀才開口道：「你……這幾年過得如何？」

 

聽他說話，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規矩且公式化地說：「臣妾很好，謝陛下掛念。」

 

劉荀踱了幾步，嘆道：「可有人怠慢你？有何短缺麼？」

 

這話是何意思？

 

莫不是在試探我？

 

想到這裡，我連忙搖了搖頭：「啟稟陛下，無人怠慢臣妾，亦無短缺，一切都好。」

 

劉荀又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才道：「你……還怨恨朕嗎？」

 

他指的是背棄誓約把我貶斥幽禁，還是把我陳氏全族都S盡了呢？

 

我謙卑地壓低頭顱：「沒有，臣妾不敢怨恨，也沒有怨恨。」

 

6

 

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對劉荀早已沒有了愛恨。

 

剛開始被幽閉時，我一時間無法接受，日日以淚洗面。

 

我每日哭得悲悲戚戚，更哭壞了眼睛，現在看東西都有些模糊。

 

為了替父親族人求情，我還鬧過，自戕過。

 

可我差點兒吊S，劉荀也沒來，來的是劉荀的生母——從前的鍾妃，如今的太後。

 

她凌厲地處S了我大半的宮女和內監，斥責他們對我「伺候不周」，還冷嘲熱諷地告訴我，想S就S，陛下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反正最後這些宮人都會給我陪葬！

 

隻有我傻在當場。

 

多年來我都以為她與我婆媳相宜，沒想到她竟是這樣厭惡我。

 

自缢後我嗓子恢復得不好，至今說話都有些沙啞。

 

望著滿目瘡痍的自己，我終於痛徹心扉地懂了，除了S去的姑母和爹娘，再沒人會珍惜我。

 

是劉荀負我，我犯不著再傷害自己。

 

一旦想開了，我就不想哭了。

 

7

 

劉荀多年不見我，沒想到我變化這麼大。

 

以前的我活潑開朗，話又多又密，總是穿著一襲耀眼的紅衣裙四處亂跑。

 

而現在，我仿佛是未央宮裡一抹青色的影子，一個無人記得的幽魂。

 

他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不忍，輕聲對我說：「阿瀟，朕最近總是夢見你，夢見你小時候進宮，和朕一起玩耍。

 

「那時你就喜歡鑽花園後面那個狗洞，被……教訓了好幾次，你還記得嗎？」

 

我點頭：「啟稟陛下，臣妾還記得。」

 

我怎麼可能忘記，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劉荀根本不喜歡哄我玩，是鍾妃硬逼他陪著我的。

 

有一次我差點兒掉進水裡，說是劉荀救了我，根本也是鍾妃自導自演的一出戲，為的就是姑母和我父親的支持。

 

這對母子費盡心機地巴結我，一朝得勢後，便過河拆橋。

 

他們怎麼可能想要見到我呢？

 

8

 

劉荀似乎不太喜歡我中規中矩地回答。

 

他悻悻然地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陰影。

 

就在這時，宋義屈身道：「陛下，皇後娘娘……在等您賞月呢。」

 

劉荀點頭，對我道：「朕日後再來看你。」

 

等他走後，紅纓簡直高興壞了。

 

「娘娘！娘娘！皇上終於想起你的好來了！」

 

我冷淡一笑，這算什麼想起了我。

 

他隻是要去霍皇後宮裡，路過未央宮，一時興起罷了。

 

劉荀對我的回憶都伴隨著仰人鼻息的恥辱，他回去想想就會厭煩了。

 

誰知轉日，流水一樣的賞賜被送到未央宮裡，吃喝珍玩，應有盡有。

 

內務總管親自跑了過來，還送來了幾個手腳利落的宮女和太監。

 

「娘娘還有什麼吩咐，老奴立即就去辦，千萬不要客氣！」

 

「這宮裡確實需要好好修繕一下了，老奴這就去找工匠！」

 

許久沒有生氣的未央宮一下子熱鬧起來。

 

滿宮的人都說我要復寵了！

 

可我早已心如S灰，寵不寵的又有什麼意義呢？

 

到了夜裡，劉荀又來了。

 

他看到殿中陳設一新，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這還有點兒當年的樣子。」

 

當年未央宮是什麼樣子？

 

我早已不記得了。

 

晚膳自然不是從前的殘羹剩飯，而是豐盛精巧，其中還有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松鼠鳜魚。

 

劉荀神情輕快，主動給我夾了一筷子，道：「朕記得，你以前很喜歡這道菜。」

 

我全程都沒說話，隻囫囵吞棗地把飯咽下去。

 

可我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魚了，一時間，一股腥膻之氣湧上胸口。

 

「哇」的一聲，我吐了出來。

 

幾個太監宮女即刻圍過來，幫我清理穢物。

 

劉荀並未嫌棄，而是詫異道：「你怎麼……」

 

紅纓連忙跪下，解釋道：「啟稟陛下，娘娘已經很久沒吃過魚、肉這些食物，想來是一時受不了這味道。」

 

劉荀深吸了口氣：「你們平日連魚肉都吃不到嗎？」

 

紅纓低聲道：「頭兩年還好，這幾年隻能自己種菜，有時用菜換些粟米、吃食……」

 

我已足足幽禁了五年，宮裡幾乎沒人記得我的存在。

 

行了，別說了。」我輕聲打斷道。

 

宮裡向來捧高踩低，劉荀何嘗不知道。

 

9

 

吃過飯，劉荀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宋義屏退了宮女太監，獨留我們二人在殿內。

 

劉荀溫柔地為我捋了捋頭發，憐惜道：「怪不得你這樣瘦，罷了，以後慢慢補回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