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端的是君子如玉,好像剛才出聲的人不是他。
我向下一望,熟人還挺多。
有我昔日族中的叔伯。
有曾經為我開蒙的恩師。
也有年幼時和我一起玩耍的玩伴……
也是難為他找得這麼齊全了。
我遲疑了片刻,其實今日不叫也不會怎麼樣。
頂多是讓他失了顏面,把我打上幾頓,又讓我跪上個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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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我看見了不斷向族叔逼近的侍衛,若我今日不聽他的話,族叔的命就得交待在這裡。
眨眼的片刻,我看著年老的族叔,想起偶然從女眷口中聽到的闲聊。
他似乎……今年剛得了一個小孫子,聽說那小子頗為機靈。
我千瘡百孔的尊嚴,和他的命。
實在容易選擇。
我湊近季頌安的耳邊,扯了扯他的衣袖:「汪汪汪。」
他嘴角弧度變大,像情人一樣在我耳邊呢喃:
「叫得多好聽啊,可我不高興了,你得哄我。」
「這種程度還不夠,若隻是這樣,崔家今天來的人可一個都走不出這道門。」
崔家有些人的確該S。
可有些……我想到了年老的族叔。
我跪在地上,像狗一樣匍匐。
「汪汪汪。」
季頌安的笑聲頗為開懷。
他又扯了扯鏈子,鏈子碰撞,發出「哗啦」的聲音,在安靜的大廳中便顯得尤為突出。
「看見沒有,這就是我的乖狗。」
族叔嘆了聲氣,面露不忍,沒有再說話。
隔日,崔家便將我除了名。
夜間,季頌安漫不經心地摸著我的頭發。
「雲娘,你隻有我了。」
「你要一直這麼乖,知道嗎?」
我扯了扯嘴角,沒有回話。
季頌安自以為折斷了我的羽翼。
可我的依仗,從來都不是他們。
6
趁無人時,我通過線人將消息傳遞給了長公主。
有無密旨對長公主至關重要,事關最後的謀劃。
線人對我說:「公主很擔心你,要你盡快脫身。」
我默了默:「告訴公主,我要留下來。」
皇帝雖隻有季頌安一子,可宗室旁支子嗣繁多。
要是沒有他,宗室就會施加壓力。
季頌安,是長公主登臨帝位的勁敵,同時也是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靶子。
我要留下來,找到密旨的位置。
而且,季頌安似乎確實待我不同,沒有人比我更適合。
當今最大的問題是,他待我不同,卻不信我。
小不忍,則亂大謀。
季頌安的行為引起了世家的不滿,被世家聯合上奏,參他目無尊長,辱沒名士。
又有人上交他鬧市縱馬,草菅人命的證據,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然而季頌安根本不在乎。
他被當今聖上回護,不痛不痒地得了一個在府中反思的懲罰。
他下朝時嗤笑:「那些世家的賤人,真以為自己能拿我怎麼樣?」
我跪在一旁,靜默不語。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季頌安太過稚嫩,過於暴露鋒芒。
當今聖上又對他偏寵,覺得自己有時間有精力去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者。
老皇帝提前召開瓊林宴,意圖修補世家與季頌安的間隙。
臨行前,我伺候季頌安穿衣。
他頭戴束發銀冠,一身銀白流雲鎧甲,襯得面容精致高貴,和我年少不知事幻想出的玉面將軍竟有幾分相似。
愣神中不小心漏了他一件小物,待我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我趕緊跪下請罪。
他今天心情出奇的好,見狀隻是睨了我一眼,眼中竟有調侃之意。
「算了,本王自己來吧。」
天高氣遠,皇帝正在召見優秀的世家子,季頌安位於他們之中,也不輸於他們半分。
他雙手環胸,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我聽見他說:「父皇,今日我必拿下行獵第一。」
逗得老皇帝開懷不已。
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濃墨似的眼,原來是長公主。
長公主站在皇帝的一側,一雙眼睛幽深似古井,端的是氣定神闲,我浮躁的情緒一下就消散了。
我望著季頌安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我眼前,心中祈禱一切順利。
沒過多久,周圍大批侍衛圍了上來,大喊護駕。
女眷們有些慌亂,議論紛紛,才知道是有刺客進了獵場。
一行人從密林中匆匆趕來,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季頌安。
他面色發青,嘴唇發紫,額間鬥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御醫匆匆上來會診。
「不好,這是中了毒,得有人把毒血吸出來。」
我朝季頌安走去,乖順地說道:「我來。」
御醫看了我一眼,面露同情:「這毒效隨時間越發劇烈,你若為他逼毒,自己也可能會S。」
「無妨。」我搖了搖頭,摟住了季頌安。
待御醫拔出那根毒箭,我便低下身子,吮吸季頌安右臂的傷口。
我吸出一口,就吐一口毒血。
那血色已經有些發黑,濃稠得像墨一樣化不開。
雖早已服食過解藥,可這毒血入身,我的神智竟開始渙散。
直至吐出來的血不再濃得發黑,我才停了下來。
季頌安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也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
「雲娘,你……」他嗓音沙啞,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見他已無恙,或許是心中那顆大石落了下來,我安心地暈了過去。
閉眼前是季頌安著急的面孔:「御醫,快來看看她!」
我心知,成功了。
季頌安,我以命做賭注,隻賭你一分信任。
7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小時候了。
夢中是母親低低的懇求。
「雲娘,你就讓讓你哥哥吧。」
我出自崔家三房,母親是父親後娶的繼室,原配還有一子,名為崔越。
我自小聰穎,偶然曾聽見父親與母親的私語。
父親有些激動,「雲娘這孩子,讀書上比阿越強上許多。」
母親頓了頓,低眉順眼道:「雲娘隻是記憶好點罷了。」
父親不贊同道,「這要是個男兒,這要是個男兒……」
他一邊重復,一邊來回踱步,最後換成了一聲嘆息:「可惜是個女子。」
那時,我還不明白父親的嘆息有著怎樣的含義。
第二日,我便被母親拉了出去,她有些猶豫,喏喏道:
「雲娘,以後你父親讓你背書,你就說不會。」
我問她:「為什麼?」
她的神色難堪了起來。
「你隻需記得我的話就好。」
可我不願。
父親驕傲的神色,書房中有趣的書本,都讓我無法割舍。
我懇請父親教我讀書,他耐不住我的磋磨,同意了。
我就這樣在書房從稚女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幾年中,我的才名在閨中漸顯。
隻除了母親時不時擔憂地對我說:「這家中以後可是你哥哥當家,你這樣鋒芒畢露,以後隻怕是...」
我不知世,隻是回了一句:「哥哥哪有那麼小氣。」
但我錯了,大錯特錯。
十四歲那年中秋,我以一首贊美邊關勇士的豪情大漠詩在登仙閣中一舉奪魁。
當眾人發現是我時,開始議論紛紛。
有人質疑登仙閣,「這登仙閣水平越來越差了,竟選一女子的詩作為第一。」
有人嗤笑:「她去過大漠嗎?一女子怎可能做出如此豪邁的詩句,定是家中父兄所作。」
我氣憤不已,正要與他爭辯,卻被一旁的崔越拉住了。
我本以為,他與我朝夕相處,必是知曉我的才華。
哪知他拱拱手,朗聲道:「舍妹頑劣,好勝心強,不小心用了我的詩句,還請各位諒解。」
那一刻我的心跌入谷底,手腳冰涼。
他字字真誠,神色坦然,眾人一一表示信服。
我正要開口反駁,就被旁邊的母親捂住了嘴,她讓僕從把我押解回了府。
我哭著問她:「為什麼不讓我說話?」
母親抱著我淚流不止。
「雲娘呀,你能說什麼?」
「你要為你哥哥著想。」
那一刻我的心到了谷底,我能說什麼呢?
男子自傲,誰又願意自己屈於一閨中女子?
誰又相信那樣豪邁的大漠詩是我看著畫作所作?
崔越正要入學府,若是傳出去他把妹妹的詩句佔為己有,那便是品行有汙。
這樣的事情,父親不會允許,崔家也不會允許。
來日,崔越便成了才高八鬥的崔家子。
而我,則成了閨中人人不齒的「詩作小偷。」
我加入的詩作社將我剔名,密友也紛紛遠離了我,說我是剽竊的「鼠輩」。
崔越踩著我,以一首大漠詩名滿京城,踏入了學府的青雲梯。
他名聲愈來愈旺,在詩會上出口成章,還出了自己的詩集。
我偶然間看了那本詩集,發現俱是我在書房妙手偶得。
此時我才明了,為什麼一些詩句父親不讓我外傳。
後來,我 15 了。
嫁不出去,也再作不出詩。
8
族中人把我送去京郊一個有名的寺廟帶發修行,以保全家中女孩的名聲。
寺廟清苦,但也少了那些擾人的眼光。
我本以為,我會這般青燈古佛,遠離世俗過完一生。
直至那日,成王叛亂,匪徒趁亂打劫,帶走了寺廟的糧食和我們這些孤苦的女子。
入了匪窩,他們隨意挑選了幾個女子去了隔壁,耳中先是女子撕心裂肺的求救聲,而後是匪徒的踢打聲。
再後來……
我想,若是僥幸活了下來,崔家定是容不下我這樣失了貞潔的女子。
外面有兵器碰撞的聲音,沒過多久,一個容貌極甚,穿著盔甲的女郎走了進來。
「匪徒已滅,等下送你們回去。」
後面才知,此人是當朝長公主季河清。
回到寺廟後,當天夜裡,就有人上了吊。
長公主派人把我們聚到一起,目光逼人,似乎在和我們擔保。「沒有人會知道今日之事。」
身邊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漸漸地這哭聲像是會傳染一般,周圍人都哭了起來。
長公主神色不變,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女子的一生從不隻在羅裙之下。」
當晚,我輾轉難眠,既是對今日之事的後怕,也是對未來的迷茫。
我這一生又當何去何從?
第二日,長公主召見了我,她茶盞一合,開口道:「崔家那個極擅詩詞的小娘子怎麼會在這裡?」
我頓了頓,微微遲疑,「那個極擅詩詞的人不是我,是我的……」
還未等我說完,她就打斷了我:「是你。」
此時我才發現她嘴角含笑,神色是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知道是你。」
我眼中一熱,急忙低下頭,任由水珠滑落。
半晌,在她信任和鼓勵的眼神中,我抬起頭,擦了擦眼淚,小聲地說了一句:「是我。」
她盈盈一笑,指尖指了指一側,「本宮命你一年內讀完。」
此時,我才發現,公主身側有一個書架,裡面裝滿了書。
不知為何,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句鏗鏘有力的話語:「女子的一生從不隻在羅裙之下。」
我深深望了一眼長公主。
她帶著笑意,神情卻不似做假,就那樣溫柔地等著我的答復。
我思緒萬千,顫顫巍巍跪了下去,用力地叩了一個頭:「如您所願。」
長公主在那日向我許下了一個約定。
9
自那日我醒來後,季頌安對我百般好。
他上奏立我為王妃,宮中允了。
那日盛典,氣勢宏大,我有些恍惚,直至聽到那一句王妃崔氏,忽然驚醒過來。
眾人皆道我是崔家女,燕王妃,未來的皇後,卻無人知曉我是「崔青雲」。
我的名字不是被故意抹去。
隻是身為女子,所以我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季頌安解下我厚重的禮服,自顧自地吻我。
「雲娘,你瞧,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
可我知道,他傲慢的骨子裡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他牽住我的手,拉著我去了書房,指著書桌前的奏本,無賴似地說:「這些,都是父皇讓我完成的課業,你替我做了,可好?」
我「噗通」一聲跪下,「妾身可是做錯了什麼?」
他嘴角彎了彎,將我拉了起來,語氣溫和:「雲娘,本王隻是問問,你別緊張。」
「妾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知與王爺有天壤之別,不敢逾越一步。」我伏下身子,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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